(三)
第三件事就是要說一下,莫言得獎是一件好事。莫言得獎,因為直到得獎以前都有很好的評論家、文學家、教授在那聲言:『十年之內,二十年之內中國的任何作家都不可能獲諾貝爾文學獎,如果莫言得了獎,我從此戒飯!』不是戒煙、戒酒,是戒飯。撂過這種狠話!我們經常得到的一些說法就是,『中國當代文學是沒有希望的!』有一次在清華大學,余華先生去講話,有學生就說五四時期的作家怎麼好怎麼好,你們現在怎麼糟怎麼糟!余華這次真急了,他說:五四時期的作家好?他就提了幾個名字(是前輩,我這就不提名字了),他們的作品現在高中學生都作得出來!你看我寫的小說,比他們寫的不知道好多少!唯一的缺點就是我還沒有死,等我死了之後,你就知道我的價值了!所以這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了以後,起碼戒飯的先生他可以少說一點話,少說一些貶低當代文學作家的話。 當然,有些人很注意提醒,說這個得獎啊,就是獎莫言個人,和你中國沒有關係,和中國的當代文學也沒有關係,不是中國當代文學獎。這個說法也是似是而非,因為任何一個作家、任何一個文學現象和他的人文環境實際上分不開的。當我們說到莫言的時候呢,我們就會想到中國還有一批年齡跟莫言也差得不是太多,寫作也和莫言有相互影響的一批優秀的作家,比如說韓少功,比如說張煒,比如說王安憶,比如說張抗抗,比如說鐵凝,比如說余華,比如說劉震雲、遲子建、畢飛宇、閻連科、張承志等等。文學,這畢竟是一個社會的現象,也是一個時代的現象。 在莫言得獎之後,有人問劉震雲,劉震雲也談得非常的好,他說:記者追着我問我的感想。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就好比我的哥哥新婚進了洞房,我的哥哥進了洞房問我的感覺?我有什麼感覺呢?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麼感覺!但是我要說莫言得諾貝爾文學獎是很應該的,類似莫言的至少我還可以說出10個來。這也是一種說法,作家的說法都很有趣。 反過來說呢,對莫言得獎也有一種攻擊的聲音,就說我的好朋友、德國的『顧大炮』叫顧彬,就說莫言的寫作有什麼缺點什麼缺點,高行健的寫作有什麼缺點什麼缺點。他說這些人的缺點只要一多說了,你們就會發現中國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只不過都是穿着新衣的皇帝罷了!這個說法也聽着過癮,尤其是沒有得獎的人,一想得獎的都是皇帝的新衣,馬上讓人扒下來了,我們雖然沒有得獎,至少暫時沒有人非要扒我的衣裳,覺得很舒服。但是這個話呢,我要說,我告訴你,世界上一切的權威,一切的偉大,一切的幸運的名與利都可能有它的破綻的一面,都有它的弱的一面,都有一個即使不是皇帝的新衣,也還像是有一個皇帝的圍脖、皇帝的領帶或者皇帝的褲衩的這一面。如果你要這樣扒的話,你慢慢扒吧,有你扒的! 豈止是莫言啊,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諾貝爾文學獎每年發一個獎,發到現在已經67、68個人了,請咱們在座的學文學的人給我說出10個人來,你們誰能說出10個人來?有外國文學的專家在哪裡?你說不上啊。我知道的還多,因為我參加了一些文化活動,譬如說我在倫敦見過索因卡。索因卡一個黑人作家,又年輕又可愛又帥――靚仔!但是我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埃及的作家納吉布・馬哈富茲,愛爾蘭的作家希尼,美國的作家布羅茨基――他波蘭人。一大堆人啊,誰看過他的作品啊?在中國有多大的影響啊?所以說他們的這個……顧彬說莫言的作品活活煩死人,煩死人這個詞其實俄羅斯的作家就這麼說過,陀斯妥耶夫斯基最煩的兩個人一個是屠格涅夫,一個是別林斯基。托爾斯泰最煩的是莎士比亞,托爾斯泰認為莎士比亞是皇帝的新衣,如果扯下莎士比亞的新衣來,他也是一個光屁股的皇帝。所以作家之間說的這是一種感情用事之論!不用管他! 莫言他寫得非常好,他好的特點一個是他特別善於寫感覺。在80年代中期,我擔任【人民文學】主編的時候,他在【人民文學】上發表過一篇中篇小說叫【爆炸】,這個【爆炸】我現在別的已經全忘了,我就記得他是一個兒子,農村的一個兒子被他的老爸扇了一個耳光,他這一個耳光,他把他的感覺、聽覺、嗅覺、觸覺……他的各種印象寫得那麼淋漓盡致。1985年我是51歲,我為什麼說我的年歲大,恰恰是我讀了這個作品以後,我跟很多編輯說:『我只是在看完莫言的【爆炸】以後,我覺得我開始老了。』當時還沒有預見到我都78歲了還有興致到澳門大學來談莫言,這個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 第二,莫言的想象力很開放,當然他也受世界各國的影響,他受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影響。那個【紅高粱】一上來我爺爺、我奶奶,我奶奶是在高粱地裡面野合而生出來他的父親,這個他其實是受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的影響,因為那個【鐵皮鼓】一上來吸引人的就是德國的一個矮個子的士兵,為了躲避追捕,躲到一個婦女的裙子裡面。然後在裙子裡面跟掩護他的這個女人發生了性的關係,然後就產生了他的爸爸。這樣寫爸爸、爺爺,德國人肯定是第一個,但是莫言跟咱們掄到他爺爺、他爸爸上來說事了,就是他敢於突破中國人的觀念。 然後莫言還有一個好處:他寫作踏實,熱情洋溢,他像井噴一樣。他說他40多天就寫一部小說,那個顧大炮就說:『我們德國人寫作一年最多不超過20頁,他40天就寫400頁,這樣的作品能是好的嗎?』我想他真是德國人啊,不是德國人哪有用單位時間來衡量作品的優劣啊,這完全是德國工程師的思想方法。然後莫言有這樣的衝動,然後他一直在堅持寫作,但是如果說莫言的寫作有些地方寫得粗糙,這絕對是真實的,說他有些作品有時候自我有重複,這也是真實的。說我們作為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們對莫言有更高的期待,希望他能寫出更加美好的作品,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於見仁見智,有的說我就是討厭莫言的作品,這完全OK的事情嘛,你討厭你不看就完了嘛!諾貝爾文學獎的獎金是從那個基金會給錢,又不需要你納稅,這個你可以不去管它。但是他得獎畢竟是一個好事,一個是對當代文學是個好事。我說過,我說中國作家有兩項原罪:一個是沒有得諾貝爾文學獎;一個是沒有當代的魯迅。沒有一個自稱我就是當今魯迅的。魯迅的問題我們今天就不談了,諾貝爾文學獎至少現在可以說,我們很熟悉的『小哥們』莫言就得了。 有一種無聊的議論,就是認為莫言得獎不夠格,原因是莫言沒有認真地反體制,這不是要求作家又紅又專了,是要求作家又白又專,不是紅衛兵,是白衛兵,與紅衛兵的思想方法差不多。太幼稚也太可嘆了。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把北歐的這一個獎看得比天還高,然後把中國的文學看得比地溝油還臭,這個有點變態,有點下賤,這就太不實事求是了。中國的文學是世界文學的一個部分,它是無愧於我們的讀者與我們的前輩的。 當然,文學再偉大,它是活人寫的,活人是有缺點的,有急躁的時候,有不能脫俗的時候,有酒喝多了的時候,有肉吃得太多消化不良的時候,所以有缺點也不足為奇。 還有一個問題呢,現在由於多媒體的發展,由於視聽文藝的發展,又由於網絡的發展,所以從國外就有一種怪議論,說是文學即將消亡,小說即將消亡,說人們不用看小說,看小說幹什麼?看電視劇就行了嘛!聽愛情歌曲就行了嘛!你在床上看見一個猛男和一個靚女在那兒抱過來抱過去,滾過來滾過去,這比你看一部愛情詩過癮多了,是不是?但是畢竟文學有文學的魅力,文學有文學的含蓄性,如果都是大吵大鬧,都是那種感官刺激的東西呢,說不定是文學藝術品質的降低,是人類精神品格的悲劇!所以在這一點上,我也感謝瑞典科學院他們堅持辦這麼一個獎,告訴我們書還是要讀的,字還是要寫的,文學還是要做的,文學系還是要設立的,駐校作家也不妨繼續傳下去!謝謝! (趙進根據演講錄音整理。) 來源:中國文化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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