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和楊振寧坐在各自的沙發上,之間隔著一隻茶几。但是在兩位諾獎得主之間,隔著很長很長的時間。楊振寧三十五歲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時候,是一九五七年。那時候,瑞典皇后陪著諾獎得主,瑞典國王陪著諾獎得主的夫人一起步入那歷史性的時刻。後來,瑞典國王有了兒子,又有了孫子,也就是現在的瑞典國王。也就是二○一二年十二月, 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廳,將飄灑著充溢著王室樂曲的音符, 這位國王將和莫言揭開一個新的歷史性的時刻。 我看莫言和楊振寧坐在一起,不由嘆曰:兩位諾獎得主。莫言一聽竟是下意識地側過一點身子,好像要離楊振寧遠一點。這一側,分明是覺得怎麼可以把他和楊振寧並提。這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不過這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個最真實的莫言,雖然再過些天,他就要用中文演講,在王室音樂中帶來一望無際的紅高粱的渾厚,但是他依然只是『一個會寫小說的農民』。 他倆確實相差很遠,年齡相差三十三歲,獲獎時間相距五十五年,而且從未謀面。後來,席間莫言說,今天見到了當年在他心中像神一樣的楊振寧。當年他知道很多流傳的關於楊振寧的段子,段子裡楊振寧是掌握很多鑰匙的神。他說在他心中諾獎與諾獎的含金量不一樣,諾貝爾物理獎、化學獎、醫學獎,是文學獎不能相比的,那些獎是真金。待席散人去,莫言走到門口時,一如透明的紅蘿蔔那樣真性情,說:如果我得的是物理獎,你看我狂!!當此之時,我又看到了一個好像喝了紅高粱酒的莫言,一個狂放不羈的莫言。 說起來,科學是造福人類,文學是人類的精神之光,本是並蒂蓮。不過,莫言的感受是真實的,真實的就是可愛的。我和莫言講及,我剛聽翁帆講,楊振寧領諾獎那天早上,他還沒起床呢,突然一些小孩進來了,像小天使那樣爲他唱歌。莫言說:那太可愛了!而我覺得,雖然報紙、網絡夸莫言的文字好像黃河之水天上來,我還想加一句:同時他是可愛的,就像爲楊振寧唱歌的那些小孩。雖然他唱的歌,可能帶著雄渾,帶著悲憫。 莫言供職中國藝術研究院,這是院長王文章邀集的一次小聚,爲慶賀莫言得獎。當年莫言來研究院,很是叫人興奮,甚至叫人『心生邪念』。研究院文化所的劉夢溪,喜歡莫言的無威而重,在席間坦白,曾經『心生邪念』,想請莫言調來文化所。莫言後來想反正同在一個單位,不調也罷。借用童話的結尾: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個院裡。 席間同是研究院的畫家范曾講,莫言在他心中,一直是一個奇特的存在,一個天才的存在。一個人不遇到艱難險阻是成不了天才的。莫言的小說是發現,是發明。因爲莫言的文字是不可複製的,而他范曾的畫是可以大量造假的。所以在這點上他是苦惱的,莫言是快樂的。 哦――?呵――?席間不少人發出了多聲部的感嘆。好像還沒有聽到過把文學和繪畫做這樣的比較,留下一個考題:關於莫言文字的不可複製性。 莫言說,他能得獎,是因爲這個時代,如果沒有三十多年來中國的改革,中國的進步,就沒有他這麼個作家。楊振寧說,他回國九年了,他覺得中國最大的改變,不是高樓大廈,是農村,是農民的思維方式。我想起他剛才一見莫言就走來坐到莫言身旁的沙發上,像小記者那樣連連發問,譬如你是怎樣一路從農村從農民走來的。一個『年方』九十的人,依然充滿了好奇心,充滿了探索的精神,我突然知道了爲什麼楊振寧能獲諾獎。 楊振寧說華人得諾貝爾科學獎的,有八人。現在中國血統的莫言終於得了文學獎。楊振寧的夫人翁帆與我說她要好好讀莫言的小說,問我先讀哪一本好?我說,你還是問莫言吧。翁帆清純羞怯,和我一聊洋娃娃就沒完,但是不好意思和莫言說話。我只好代她問莫言:翁帆想讀你的小說,先買哪一本好?莫言對翁帆說:你不用買,我會寄你。我寄你哪一本,你就先看哪一本。 這時候,莫言自信而強勢。這個晚上,我好像也感覺到了莫言爲什麼會得諾獎。 又想起席前莫言和楊振寧坐在相鄰的沙發上,之間隔著一隻茶几,和一個一個又一個的人。因爲很多人,不是來參加小聚的人,發現兩位諾獎得主之間,那個幸運的茶几之上,是一個有歷史性的空間,於是一個腦袋,又一個腦袋,輪番出現在這個空間,照相。每一個腦袋都像一個大樂透的幸運轉盤,當然誰也比不過那個茶几的幸運,只有它長時間地聯接起相隔五十五年獲得諾貝爾獎的兩位中國血統的得主。 我想起我在哈佛大學,在那新英格蘭的紅磚牆和老房子的氛圍里,看到一片決不起眼的停車位。那是哈佛大學給學校的諾貝爾獎得主的『特權』:在校園裡擁有一個自己的停車位,僅此而已。畢竟,哈佛產的諾貝爾獎得主有三十幾位。我的思想又穿越到楊振寧三歲那年,一九二五年,孫中山去世。孫中山靈位前掛著一對輓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 (陳祖芬) 來源:中國文化報 |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