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身的稀奇古怪要遠遠超出小說家所能表現的,有時候看上去極不符合邏輯,其實本來就沒有什麼邏輯可以真的對生活加以規定。』一場除夕『被群毆』事件,讓以『先鋒』聞名的作家洪峰繼『乞討事件』、『歸隱雲南』之後再次進入公眾視野。3月7日,剛從紐約歸國不久的余華也來到了這個不平靜的村莊――雲南省會澤縣馬武村。 『先鋒派』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被迅速地轉化爲了一種時髦。『先鋒必須是先鋒的精神,同時,它是一個流動的概念。真正的先鋒,其實就是一種精神的超前性。人家體驗不到的,他體驗到了;人家沒有思考到的,他思考到了;人家不能表達的,他能夠成功地表達了。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認爲在任何一個時代,他都是走在前面的。』余華說。 昔日先鋒作家們,對於文學圈、文化和社會的關係抱著怎樣的態度?他們對公共話題又有著怎樣的看法和判斷?從當年的先鋒派到現在,他們的作品經歷了哪些表述方式的變化?帶著這樣的疑問,日前南方日報記者前往雲南省會澤縣,和余華、洪峰一起進行了一場關於『先鋒』的探討。 它無法改變社會 卻能改變對社會的看法 上世紀80年代,以余華、洪峰、馬原等爲代表的先鋒作家們偶爾相遇,『我們希望用一種更豐富的表現方式改寫小說,每個人通過自己的方式在寫。』他們建構起奇異、怪誕、隱秘、殘忍的獨立於外部世界和真實的文本世界。很難去考證誰最先提出了『先鋒小說』這一概念,因爲至今也沒有人能夠對『先鋒』的真正含義作出解釋。當我們跳出文學史的範疇放眼生活,不難發現只要在某個時段明顯與眾不同,都可以被冠以『先鋒』之名。 南方日報:我們應該如何去看待當前文學在這個社會中所處的位置? 洪峰:我從來沒有把一個作家當成很重要的事情,只是基於某種巧合,我們幹了同樣一種事情。每個人都有他的想法,我們沒有任何能力指導它。那些整天談文學的,基本上屬於短見的那伙人。我到幾個大學做過講學,越到邊遠的大學,覺得那裡的學生越有理想,偏遠地區的孩子愛讀書,文學還有市場。 余華:我們花那麼多時間了解社會,但實際上卻很難進入你的小說。但這讓我在寫作的時候心裡有底,就像好的電影導演,雖然拍戲的時候鏡頭總是對準一個角色,但是腦袋卻是裝著整個片場,要考慮整個環境的完整性。對社會的關注會讓我寫作的時候比較自信。 南方日報:作爲中國變化的描述者,現在還保留著用文學來診斷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態度嗎? 余華:這個很困難。文學在這方面可能還沒有微博有效,因爲文學本身是滯後的,和新聞不一樣。這個社會有哪些弊病我們都很清楚,有了網絡後對社會現實失望越來越多,就意味著這個社會在進步。但有一點,現在比過去好了,對社會的批判性已經不再是文學的主要責任了,而是每個人自己的責任。在網絡上罵娘也是表達自己的一種看法。但文學有這樣的功能我之前一直沒有想到:它無法改變社會,卻能慢慢改變讀者對社會的看法,這是文學能做到的。 南方日報:你覺得自己和社會的關係是怎樣的?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你既在場又不在場的狀態? 洪峰:我現在是沒娘的孩兒。在吉林省的時候,他們讓我去參加一個文化項目,我說我又不是吉林人。在遼寧省的時候,我和作協又不搭邊,我是在文化局的。到了雲南我就是個客人,當然也高不到哪去。但是我覺著這種狀態對我個人來說有很大的好處,迴避了很多勾心鬥角和文人相輕這些東西。我要是重新滾回這個圈子裡,又要得罪無數人。我做不到說瞎話。 余華:其實西方社會,作家和文壇是沒有關係的,福克納和海明威一輩子都沒見過面呢。中國的現象是很奇特,之前有人說過『中國的文學界,想做官的人數是世界第一。』西方的作家沒有一個腦子裡想著做官這件事的。拉美國家的作家可能是介入政治最多的,但是也從來沒聽說他們要去當官,就像馬爾克斯不會去當什麼作協主席一樣。 當時茅盾文學獎結果出來以後,我回到杭州,一個省領導來問我,這次的茅盾文學獎怎麼有那麼多的作協主席?我只能說這是中國的現實。美國一些筆會的主席都不從事寫作,要請外國的作家交流,都要到處去募捐,日子苦得很,而且會裡每一筆帳都是透明的。 沒有哪個作家會爲一個流派寫作 早年的先鋒作家們的作品晦澀、粗礪,實驗性極強,但從上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他們的作品開始在現實的敘述中注入了適度的現代意識,這種表述方式的變化也隨之引來了評論家『先鋒小說已經消亡』的言論。 南方日報:相比『傷痕文學』鼻祖盧新華的【傷痕】和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當年你們那一批作家的『先鋒』是骨子裡的,最早的作品都比較隱晦,文本表達上非常特別,是一種形式上的創新和改造。但現在似乎已經回歸到一種非常乾淨、清晰的敘事裡面去了,這種敘述方式的轉變是怎麼發生的? 余華:作家的風格發生改變一定有各種原因在一點上交匯,才會發生。就我自己而言,其實是寫作造成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在我個人寫作里具有劃時代意義,讓我找到寫作的自由狀態,那是我先鋒時期的開始,並一直持續到【在細雨中呼喊】的寫作,作品中的人物由我擺布,我是絕對權威。 從【活著】開始我便進入到另外一個時期了,我突然發現人物有了自己的聲音,福貴已經不是符號,而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我虛構的人物,而是多年的朋友。我剛開始寫【活著】的時候根本寫不下去,後來我改變形式,讓福貴自己去講述這個故事,結果很順利。福貴是一個只念過幾年書的農民,他不可能說出很有水平的語言,所以我就會注意他的語言是怎樣就應該是怎樣,寫作風格自然就轉變了。所以說,一個作家不可能一直依賴一種敘事方式。 洪峰:我們需要從寫作的角度去理解,如果一個作家只會一種語言那就是個『廢物』。我要寫東北故事就必須使用和它相適應的語言,如果我講彝鄉的故事比如奔喪,就得換一種方式。語言其實是對生活的一種態度,你對生活什麼態度就說什麼。行家看小說的好壞,就看講述的故事和語言是否匹配,只要匹配就行。如果你先入爲主了,他必須用這種語言我才讀,那這個作家就沒有活路了。 南方日報:先鋒小說發展到後來,故事非常清晰,細節令人震撼。有一種向新寫實轉變的傾向,有人認爲這是『先鋒文學』的潰敗? 余華:沒有一個作家會爲一個流派去寫作的,每個作家都是在爲他自己去寫。誰也不關心什麼是什麼流派,那是評論家們幹的事。當時我們確實受過海明威、卡夫卡、馬爾克斯等人的影響,都有一個模仿的過程,但那些流派什麼的都是評論家們套在我們身上的。 我們通常意義上理解的先鋒派,它並不代表文學的本質。因爲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的先鋒文學,很可能完全是兩種面貌。真正的先鋒性,是保持你的寫作生命力更長久的一個方式。 洪峰:一本書寫完就沒事了那是過去的作家,我們還得要接著干。我這兩年雖然在山裡面也知道外界是怎麼說的,但我基本上不買批評家帳,我知道小說家在幹什麼。是不是退卻、潰敗了,是不是換了種寫法。寫小說像做飯一樣,高粱米和大米飯做法不一樣,稀飯和粥雖然都是稀的,但不是一回事。如果講的是土得掉渣的故事,卻用精美的語言,這人不有毛病嗎? 南方日報:一般而言,作家成名後都會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敘述方式,如何對待這種過去的自己? 余華:每一個作家都是要經歷一個從無名到成名的過程,當他獲得成功以後,他一定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敘述方式。有一種作家會對這種讓他成功的敘述方式有強烈的依賴感,他會一直用這種方式去寫作。而社會是一直在變化的,比如我在上世紀80年代讀卡夫卡的【城堡】時是津津有味的,而到了90年代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讀不下去了,那意味著我變了。作爲一個作家,你只用一種敘述方式處理不同體裁肯定是不對的,所以我的寫作習慣是,當我要寫一部新作品的時候,我要忘記以前的敘述風格,而去尋找那個最適合這部作品的敘述方式,一句話,要把自己的過去忘了。 洪峰:作爲寫作者我有個毛病,寫完一本書後再拿來一讀,感覺就像讀別人的書一樣,而且會立刻發現作品中存在的問題。讀到好的地方會艷羨:『這是誰寫的啊?』讀到差的地方也鄙夷:『這還是個作家?』我也嘗試著在網上換個筆名發表些文章,看看如果沒有之前的名氣,大家還會不會喜歡我的作品。前不久還有人在網上評價,『寫的東西可以拿去發表了。』我心裡還竊喜。 當年的『先鋒』就像現在的『另類寫作』 『上世紀80年代,文革剛剛過去,當時中國的文學形式非常單一,男女老少不同的作家都用同一種方式在寫。有些像現在的中學生寫作文一樣,有一些程式化。我們這些「先鋒派」作家偶爾相遇,發現已經對當時的表現形式不太滿意,希望有一種更豐富的表現方式來改寫小說,每個人通過自己的方式在寫。寫著寫著不知怎麼就寫「先鋒」了。』余華說。 南方日報:回頭來看,當年的文學創作對今天來說意義何在? 洪峰:那一代作家完成了整個西方文學半個世紀完成的事,所以肯定有不完美的東西。爲什麼說先鋒文學功績很大,因爲當年這些人所做的關鍵性努力在今天成了生活常態,使後來的作者不需要太大努力就能進入現代小說的領域,現在的年輕作家,已經是以現代小說的方式來表達生活。 美國上世紀60年代有個格林尼治村,聚集了大量的藝術家,有點像現在的宋莊。有詩人、戲劇家、哲學家,每天討論人類理想和宗教精神的東西,但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結束了,因爲他們拼命鼓吹的東西已經變成美國青年的生活常態了,用美國學者考利的話來說,格林尼治可以死亡了,這種死亡是一種精神狀態的永生。 余華: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的先鋒文學,很可能完全是兩種面貌,當時我們的『先鋒』,其實就跟現在的『另類寫作』一樣,是一種所謂的時尚文學。但是,我覺得,假如沒有那些偉大的作家給我們留下了不朽的作品,那麼,『先鋒』是很可疑的。就眼下看來,『先鋒』很可能成爲一個令人討厭的詞彙。 來源:南方日報 |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