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章太炎在近代的『國學』概念已經被普遍接受的情況下,另外又提出『國故』一詞,無疑是別具其一番深意。綜觀章氏使用的『國故』一詞,除具有著『國學』的內涵外延之外,還蘊含了一層『繼絕存故』的言外之意。他在致吳承仕函中就說:『仆輩生於今世,獨欲任持國學,……今之詭言致用者,……其貪鄙無恥,大言鮮驗,且欲殘摧國故。』[65]這裡『國學』與『國故』二詞不惟並稱,涵義也各有所指。細加推敲,此處的『國學』一詞,主要是在學術研究的意義層面上,指那些作爲具體研究內容的傳統文化;而『國故』一詞,則更多的是在文化傳承的意義層面上,意謂著作爲中國文化根系所在的文化傳統。前者是傳統文化,後者是文化傳統,二者顯然有著具體與抽象、靜態與動態的分別[66]。很明顯,在章太炎的心目中,以『國故』爲代表的中國文化傳統,雖然是過往的,但是依舊流轉不絕,必須竭力予以維繫。所以,他所謂的『國故民紀,絕於余手,是則余之罪也』,『方今國故衰微,……實惟先生是賴』,以及『以保國故是任』[67]等等,無不流露出這種強烈的憂患與拯救意識[68]。 但章太炎的這種苦心孤詣和弦外之音,未必能被新派人士理解與接受。如傅斯年後來就批評說:『國故一詞,本爲習用,即國朝之掌故也。乃太炎盡改其舊義,大無謂也。』[69]至於其他新派人物即使認可『國故』一詞,可是在他們身上,章氏那種對『國故』的憂患與拯救意識已不復存在,相反卻填充進了更多的批判精神[70]。他們持論的根本立足點便是不僅將『故』釋爲『過去』,而且還等同於『死亡』。胡適雖然直到晚年才吐露此意、爲『故』正式附加了『死亡』的釋義,但他早年或許已有此念、只是尚存顧忌而未發。相形之下,一些受他影響的新派分子則遠比他激進。毛子水1919年就指出『國故是過去的已死的東西』,然而正如病人的死屍可以成爲『病理學上的好材料』,『我們中國的國故,亦同這個死人一樣』有其用處;因此,在他看來,『研究國故,好像解剖屍體』[71]。錢玄同也認爲:『研究中國的學術等於解剖屍體。』[72]他還辨析說:『過去的已經僵死腐爛的中國舊文化,可以稱它爲「國故」(有人稱爲「國學」,很有語病)。』[73]顯而易見,新派人士與章太炎對『國故』的理解可謂大相逕庭。不過儘管如此,『國故』與『國學』之間存在著顯著的區別,則是雙方都認同的。或許也正因此,傅斯年觀察到:『清末民初,人以國學二字爲不妥,遂用國故』[74]。傅氏此言容有誇大,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知識界的某種傾向[75]。
第一次揭痢骯故學』概念的是毛子水。在1919年4月撰寫的【國故和科學的精神】一文中,他就提出:『古人的學術思想,是國故;我們現在研究古人的學術思想……這個學問,應該叫做「國故學」:他自己並不是國故,他的材料是國故。』[76]這一概念及其界定很快便被胡適所認可。他不僅隨即在【論國故學――答毛子水】一函中加以運用,而且還在後來發表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中對此重新做了一番詮釋,他說:『「國學」在我們的心眼裡,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爲「國學」。』[77] 毛子水、胡適此論甫出,立即在當時知識界激起了很大反響。一方面,大多論者肯定了二人所提出的『國故學』這一概念,尤其對他們關於『國故』與『國故學』二者關係的解說表示贊同。如吳文祺即指出:『中國過去的一切文化歷史,便是中國的國故』,『整理國故這種學門(疑爲「問」之誤――引者按),就叫做國故學,國故是材料,國故學是一種科學。』[78]曹聚仁也說:『「國故」者,五千年間中華民族以文字表達之結晶思想也』,而『國故學者,記載此思想之生滅,分析此思想之性質,羅列此思想之表[達]形式,考察此思想之因果關係,以合理的、系統的、組織的方式述說之者也。簡言之,國故學者以「國故」爲研究之對象,而以科學方法處理之,使成爲一科學也』,故此,『「國故」與「國故學」,非同物而異名也,亦非可簡稱「國故學」爲「國故」也。「國故」乃研究之對象,「國故學」則研究此對象之科學也』[79]。他並且還以章太炎【國故論衡】爲例,批評其『僅能止於「有組織」,未可謂其有系統也』,由此來論證『吾國前此僅有「國故」未有「國故學」』[80]。很顯然,這些觀點在很大程度上張大了『國故學』一詞的影響。 與此同時,吳、曹二氏也對胡適所謂『省稱』的說法提出了批評。吳文祺就針砭說:『近人往往把國故學省稱爲國學,於是便引起了許多可笑的誤會。――如老先生們以駢文、古文、詩詞、歌賦、對聯……等爲國學,聽見人家談整理國故,他們便得意揚揚地大唱其國學復活的凱旋歌;而一般把學術看作時髦的裝飾品的新先生們,也在「和老先生們同一的國學觀念」之下,大聲疾呼地來反對國故學!――所以我們正名定義,應當稱爲「國故學」,不應當稱爲「國學」。』[81]曹聚仁也強調說:『「國學」,「中國[學]」,「古學」三者,與「國故」「國故學」各不相應』,並批評胡適將『國故學』省稱爲『國學』,『斯言妄也,胡氏之說,殆遷就俗稱而爲之曲解耳,抑知「國故」二字之重心在「故」,……去「故」而留「國」,則如呼「西瓜」之爲「西」、「太陽」之爲「太」,聞者必茫然不知所云。故愚以爲國故學,必當稱爲「國故學」,決無可省之理』[82]。 另一方面,還有論者則根本反對『國故學』一詞。作爲【國故學討論集】一書編者,許嘯天即曾明確表示:『中國莫說沒有一種有統系的學問,可憐,連那學問的名詞也還不能成立!如今外面鬧的什麼國故學、國學、國粹學,這種不合邏輯的名詞,還是等於沒有名詞。……我們中國的有國故學三字發見,正是宣告我們中國學術界程度的淺薄,知識的破產,而是一個毫無學問的國家。』[83]他還指斥:『「國故學」三個字,是一個極不徹底極無界限極浪漫極渾亂的假定名詞』。不過,他接著也承認:『我實在是羞死了,氣死了!所以在不知不覺中說了幾句過激的話。按到實在,這「國故學」三個字,還算是近來比較的頭腦清晰的人所發明的;有的稱「國學」,有的稱「舊學」,有的稱「國粹學」。』[84]與許氏的衝動相比而言,馬瀛的斟酌則較具理性,他指出:『顧「國故學」之「故」字,限於文獻,未能將固有學術包舉無遺,微嫌含義窄狹,故不如逕稱之曰「國學」爲較宜。』[85] 然而,相較於胡適顯赫的學界地位及其所掌握的話語霸權,這些不同的意見畢竟顯得相當微弱。於是在20年代知識界,『國故學』一詞仍基本如胡適所詮釋與演繹,納入了『整理國故運動』的軌道並風行一時。
來源:作者:盧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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