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學術大師朱維錚】
朱維錚是當今中國學術界的『異數』,也是大學校園中難得的一道風景。他究竟在課堂上講過什麼,一撥又一撥學子或許並不記得了,最難忘還是他的風度、犀利,引經據典的博大,警句名言式的精深。當然,還有朱維錚對現實始終如一的關切和大膽表達。 2012年3月10日,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朱維錚先生在與病魔搏鬥了一年後,還是帶著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朱維錚是當今中國學術界的『異數』,也是大學校園中難得的一道風景。他究竟在課堂上講過什麼,一撥又一撥學子或許並不記得了,最難忘還是他的風度、犀利,引經據典的博大,警句名言式的精深。當然,還有朱維錚對現實始終如一的關切和大膽表達,在一代又一代學子身上留下不滅印痕。 如果從學術史脈絡說,朱維錚是晚清經學大師孫詒讓再傳弟子,也是章太炎、梁啓超、陳寅恪學術傳人。學源正宗與優勢雜交鑄就了朱維錚的學問世界,而幾次特殊機緣又是他學問人生之所以如此的外因。 他對寫作組的生活不後悔 一個機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剛剛畢業留校的朱維錚爲陳守實教授做助教。跟隨陳守實,朱維錚認真研讀【資本論】等馬克思主義原典,極大豐富了理論素養。更爲重要的是,陳守實指導閱讀的馬克思,還沒有夾雜後來的教條。這是朱維錚的幸運。 後來許多人以爲朱維錚的學問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反叛,是異類。這其實是對朱維錚學術的誤解。在學術基本面,朱維錚所堅守的就是『唯物史觀』,只是他所堅守的這個唯物史觀缺少了一個『認證』,是他追隨陳守實從馬克思主義原典直接獲取,這從他上個世紀幾篇有關唯物史觀的文章中可以體會出來。 奠定朱維錚學術基礎的第二個特殊機緣,是他遇到了周予同。周予同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主持編寫【中國歷史文選】,剛畢業的朱維錚有幸跟著打下手,借書或查找資料。那時沒有現在方便的檢索工具,繁瑣的查找、閱讀和編寫題解、注釋初稿,使朱維錚不知不覺中熟悉了歷代典籍,知道了學問方法。 名師出高徒。陳守實、周予同,還有復旦更多名師的指點,使朱維錚很快成爲一個優秀的學術青年,然而突然而至的『文革』,將朱維錚等復旦一大批有學問的老中青學者卷了進去。 二十多歲的小青年突然進入上海乃至全國的政治高層,春風得意的短暫日子使朱維錚後來爲此付出十幾年的『牛棚』代價。不過,根據朱維錚的說法,他對寫作組的生活並不後悔,因爲那裡確實潛藏著一批有學問的高人,朱維錚從他們那裡學到了學問方法,學到了文章做法。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喜歡對學生誇耀自己是從『文痞訓練班』畢業的。 『牛棚』生涯逼著朱維錚只能借書解悶。無聊便讀書,是中國讀書人的老路數。再加上他之前十幾年不知不覺的訓練、被訓練,等到『文革』晚期『評法批儒』開始,朱維錚竟然成爲『有學問』、可利用的人,被安排輔導工農兵學員注釋章太炎的作品。這個特殊機遇不僅使朱維錚有了展示才華的合適途徑,而且奠定了他後來學術生涯的基礎。『文革』結束,朱維錚與另一位復旦才子姜義華合作出版【章太炎選集】。這雖然只是一個選本,但其題解、注釋,體現了兩位作者極爲深厚的學術功力。 浪費天才成就讀書人的幸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初那短暫幾年裡,朱維錚和姜義華、李華興『三劍客』組合,使他們快速提升了在學術界的排名。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組合,他們的合作作品也確實展現出真知灼見,復旦中國思想文化史專業在全國高校迅速崛起,成爲重鎮。稍後,南北學者合作【中國文化】研究集刊出版,中國文化國際會議在上海召開,並由此漸漸興起中國文化研究熱潮。在這一系列學術活動中,朱維錚都是重要人物。 就個人研究而言,朱維錚在八十年代有幾項重要工作。一是以蔡尚思的名義出版【孔子思想體系】,這部著作從歷史學的立場重新估價孔子的思想,特別是根據歷代尤其是清代學者的研究,對孔子經歷的考訂,使先前中國思想史、孔子研究有了很大改變。是新時期比較正面評估孔子價值的重要作品,對於後來儒學熱、國學熱具有相當作用。 朱維錚值得稱說的另外一項工作是將周予同散見的經學史論文結集並仔細校訂。按理說周予同並不只有朱維錚一個助手,更不是只有他一個學生,但是只有朱維錚投入巨大經歷從事這項工作,不僅傳播了周予同經學史成就,而且展示了朱維錚本人的經學史見解。那篇作爲前言的【經學史研究五十年】,其實就是朱維錚經學史研究代表作,他後來的【經學史十講】等相關作品,其實都沒有超出這篇長文的規範。 當然,八十年代,朱維錚還有一篇重要的經學史文章,專門考訂漢武帝『儒術獨尊』的轉折過程。這篇文章發在一個非常專門的論文集中,但在圈內卻獲得了極高知名度,被譽爲中國經學史研究典範之作。 或許是追隨周予同編寫【中國歷史文選】的緣故,朱維錚畢生對於『選學』具有天然興趣,而且做出了非常突出的貢獻,許多人認爲對於他的才華來說,這些選編真的是在浪費天才,但朱維錚卻樂此不疲,一如既往。他所整理的【梁啓超清學史二種】、章太炎【書】及【檢論】,還有那一大套『中國近代學術名著』,雖說耗盡了朱維錚的精力,但確實爲讀書人提供了一個個難得的善本。這是讀書人的幸運,儘管浪費了朱維錚的天才。 爲聲名所累,傳世作品太少 朱維錚或許像一些人所說,留下的傳世作品太少了,憑著他的才氣和勤奮,他確實應該多留下幾部著作。朱維錚或許後來爲聲名所累,不敢輕易出手,最能表現他學識與見解的【中國史學史】、【中國經學史】其實都沒有出版,前者他至少講了三十遍,後者也不下於十多次。他個人太看重這些了,因而一遍又一遍地檢視增補,不厭其煩。 現在坊間看到且使朱維錚贏得巨大聲譽的是【走出中世紀】正續編,還有個別編目重複收入的【音調未定的傳統】、【求索真文明】、【壺裡春秋】等。這幾部著作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篇篇小題目,只是類似於讀書筆記一樣的作品。其實,這些著作尤其是【走出中世紀】正續編,真的代表了朱維錚對中國文明與歷史的看法,如果要想準確評估這幾部著作在中國學術史上的意義,不妨將這些作品與章太炎的【書】及【檢論】相比較。按照朱維錚的分析,章太炎這些零散作品不僅展示了作者對中國文明起源發展的宏闊視野,而且蘊含著作者營造中國歷史文化新解釋體系的野心及嘗試。 朱維錚對章太炎的這個評價其實就是夫子自道。他對自己這幾部作品的自我感覺,就像他評價章太炎一樣,零散短篇組合深意存焉,確實體現了朱維錚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整體觀察,蘊含著作者重構中國歷史文化解釋體系的學術野心。 在朱維錚生命最後幾年,他的興趣轉移至中國近代政治史的觀察上。他爲報刊撰寫了一系列短文,後被結集爲【重讀近代史】。這部最新著作體現了朱維錚那代學者對近代中國歷史的新看法,許多觀點確實振聾發聵,令人耳目一新。不過實事求是地說,由於作者年歲大了,沒有辦法閱讀更多原始文獻,沒有辦法追蹤最新研究,作者的看法只是那代人的出新,是作者的天才猜測,沒有像【走出中世紀】那樣體現學術上的整體超越。 馬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新京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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