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韻國學網 首頁 國學新聞 學術動態 查看內容

搜狗

百度

搜狗

360

搜狗

谷歌

搜狗

國學、實驗主義與中國文化的重建――訪安樂哲(2)

國學新聞| 學術動態

2010-8-4 16:55| 發布者: 買櫝還珠| 查看: 1379| 評論: 0|來自: 國際儒學聯合會

摘要: 三、自我與人性     梁:如您所說,杜威對個人主義有一種警覺和排斥,他反對西方個人主義單子式自我,而主張一種社群性的自我。但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人似乎最關注的就是自我。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如何 ...

三、自我與人性



    梁:如您所說,杜威對個人主義有一種警覺和排斥,他反對西方個人主義單子式自我,而主張一種社群性的自我。但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人似乎最關注的就是自我。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如何看待傳統比如儒家的自我?還有,中國人應該追求什麼樣的自我?我注意到對這一問題上實際存在兩種截然對立的看法:一種是批評的觀點,認爲儒家所講的只是一種關係、宗法性的自我,還沒有發展出真正的自我、真正的個人,這是『五四』時期學者的普遍看法,現在很多自由主義學者也持這種看法,他們強調的是啟蒙,是向西方學習。還有一種觀點,比如您和杜維明先生,是從正面來理解的,認爲儒家關係性自我是非常積極、健康的,我們應該向這種『關係性自我』,或者您講的『點―域式自我』回歸。我的問題是,儒家的關係性『自我』是否充分、完善?按照這種講法,人的『個體性』又表現在什麼地方?而且現代社會中的一些普世價值,如個人權利等,又如何能發展出來呢?



    安:維根斯坦認爲,觀念不只是內在的,更與它所處的環境相關,所以了解一個觀念,要注意內在、外在兩個方面。例如,一個『國』有內在和外在兩個方面,是一個關係性的概念。要了解『國』,就離不開它特定的環境。『人』也是一樣,我們把西方對人的理解稱爲『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可是『個人主義』是什麼意思呢?比如我們三個人,我們都是一樣的『東西』,我們都有一樣的靈魂,因爲我們只有一個上帝。至於你是中國人,我是外國人,你是年輕人,我是老年人,這些都是表面的差異,在根本上,我們都是一件同質的東西,這就是個人主義。而若從關係的角度來看個人,那麼,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比如,只有一個梁濤,你處在與你的孩子、夫人、學生、朋友的特定關係中,所以是獨特的、唯一的。從這個角度理解的人才是真正的個人主義(personism),因爲他具有獨特性。我們有一種不太恰當的看法,即把西方作爲個人主義的代表,而把中國當作集體主義的典型。但正如唐君毅所說,中國思想中的個人是一種『一多不分』:一方面,只有一個你,所以你是獨一無二的;另一方面,任何個體又都處在多重的關係之中。



    梁:儒家重視關係,把人放在關係中予以理解,這是沒有問題的。比如,儒家重視五倫,主張『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倫就是五種理想的關係。但儒家對一般所謂關係,則是保持某種警惕的態度,因爲它容易庸俗化、教條化,所以孔子說『鄉愿,德之賊也』,所謂『鄉愿』,就是指那些沒有原則、見風使舵隨大流的人,孔子對其是完全否定的。還有,早期儒家重視『獨』,據我們現在的研究,『獨』不是指獨居、獨處,而是指內在的心理意識,帛書【五行】的解釋是『舍體』――捨去身體感官對外物的知覺、感受而回到內在的意志、意念。關係是否合理?是否健康?這並不能靠關係自身來說明,還是要靠人來做出判斷、選擇,這就又回到了人的內在性。所以我認爲一些海外漢學家突出、強調了儒家關係性的一面,是有積極意義的,但也不能『過』。比如芬格萊特認爲,對儒家來說,至少要有兩個人,否則就沒有人。他的根據是『仁』字的寫法是『從人從二』,必須要有兩個人,才能形成人的關係,才能『仁者愛人』。但是郭店簡出土後,我們發現仁字均寫作『 』,『從身從心』,很多學者認爲這個字就是古文仁,它出現得要更早,這個『從身從心』的仁字,強調的就是人的內在性方面。



    安:在儒家那裡,內在和外在是不能分開說的,因爲我有健康充實的外在關係,所以我的內在性能夠因此而豐富;如果外在關係貧乏了,那麼內在性也就變得空虛了。西方的『個人』指的是『人本身』(one in it’s self?),而中國的『個人』是指Becoming one together,從關係來確立個人的存在,成爲一個被人認識的、受人尊敬的個體。因爲有外在的關係,所以個人的內在才會豐富。



    梁:是否可以這樣講,人的內在就是儒家所說的『性』?而這種『性』又體現、落實於各種關係中,比如與父母的關係、與學生的關係等等。



    安:【論語》裡有這樣幾句話:『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爲仁之本歟?』朱熹把『爲』做動詞用,『爲仁』就是『行仁』。在他看來,『仁』是體,『孝悌』是用,這就需要我們從中國的傳統來理解體用的關係。『性』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東西,它與人的行爲是彼此相互生成的,『性』不是屬於某個個體的東西,而是在人與人的相互關係中生長的一種實在。或許可以這樣說,我們不是由性開始而感受到別人,而是在與他人的交往中體驗、擴充、發展了我們的性。我們不是從一個共同的『性』開始交流,而是在交流中形成一種具有共同『性』的人。我們不是從個人開始,而是在關係中確立起個體的真實性。



    梁:這正是我想與你討論的問題,我注意到您的『The Mencian Conception of Ren xing人性:Dose it Mean 「Human Nature’? 』一文, 您提出孟子的『性』其實是一種歷史、文化的塑造,而不是一種先天的賦予。我們以前講孟子,總把他的『性』理解爲一種先天的賦予,在牟宗三那裡,甚至帶有一點本質主義的色彩,這種理解往往忽略了孟子的性還有一個擴充、培養的過程,您的解讀正好對此是一個糾正。所以我覺得很有啟發,也引用過您的觀點。但我也有一種擔心,您的解讀會不會又『矯枉過正』了呢?依照你的理解,孟子的性則完全成爲一種後天的了,除了歷史文化的影響之外,孟子的性是否還有一些先天的成分呢?



    安:不是的。性是本,而『本』是活的,不是孤立的,關鍵就在於內在賦予和外在影響之間的關係。『本』存在於內在與外在的互動中,不是一個孤立的東西,好比樹的枝幹生長的時候,它的根基也同時壯大,它們是彼此依靠的。人一出生就存在於家庭之中,我們可以說人皆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之心,但是四端之心之所以能夠持續地發展,是因爲我們有傳統、環境、語言、文化、價值的滋養。所以我們不要把一個有機的嬰兒同他的關係和環境剝離開,你是你的關係,而不是一個本質性的東西。『性』是一個關係性的概念,而不是一個純粹內在的事物,事實上,它具有內外兩個方面。


    梁:我注意到您在最近的幾次演講中多次提到:在儒家看來,人剛出生的時候什麼也不是,是一個nothing,人是在後天的環境中逐步成長起來的。我對此有一個疑問,對於儒學而言,究竟能不能說人一生下來只是一個nothing?這是存在主義的觀點,還是儒學的觀點?



    安:這是我的一個錯誤,不應該這樣講。應該說,人一開始就具有一些傳統的因子,比如你的基因、你的文化傳統等,所以『nothing』是一個誇張的說法。


    梁:基因是個生物學的概念,而文化傳統則屬於後天的。按照孟子的講法,『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人與禽獸的差別只有那麼一點點。而這種『幾希』是天賦與人的,是人生而具有的,我們在後天的教育中需要把它一點一點地培養起來,讓它不斷擴充、放大、豐富。但剛開始的那一點點靈明,還是天所賦予,非由外鑠的,有了這一點,人才能成爲人。



    安:可是我們不要忘記『天人合一』的思想,儒家的『天』是從哪裡來的呢?我認爲是從人的文化創造、想像力中塑造出來的,『天』不是一個外在的東西,而是和人有密切的關係。因爲有『聖賢』、『天』的存在,我們有可能來成就自己;反過來,在我們成就自己的過程中,又把我們的創造貢獻給天。在儒家那裡,『天』不是一個西方意義上的『上帝』,只把某種單向性的東西交付給我們,它是一個與人交互的過程。



    梁:這就是說,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天』變得更爲豐富,如孟子所說,『盡心、知性而知天』、『萬物皆備於我』,不僅天賦予我性,我的存在也可以使天更加豐富。所以『天命之謂性』只是一個邏輯的起點,但更重要的是要通過『盡其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與天地參』,把天賦予我的性擴充起來,最後貢獻給天。從這一點來說,儒家的『性』是在一種天人合一的互動關係中展開的,天所賦予的『性』只是一種傾向、趨勢、活動、可能,規定了一個基本的方向,這種『性』需要在後天的實踐中得到充分的實現和發展。



    安:說得很好。西方對儒學的理解,借用威廉•奧卡姆的『剃刀理論』――最簡單的解釋往往是最有說服力,我們可以說經過了『兩次剔除』。第一次是對『上帝』觀念的剔除。耶穌會士剛到中國的時候,都認爲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是有問題的,爲什麼呢?因爲在中國人這裡,沒有一個原初意義上的『創造者』,世界是自然地發展起來的,沒有一個外在主宰者、創生者的位置。第二,中國人沒有『靈魂』的觀念。對西方人來說,『靈魂』是上帝觀念在個體中的內化,是一個縮小的上帝。我們要問,什麼是靈魂?你的靈魂在哪裡?比如我認識梁濤,只是因爲認識了你的態度、行爲、表現,這就是我眼中的『梁濤』,他不是一個靈魂意義上的概念。所以第二次『剔除』了『靈魂』觀念,人就是人,是關係性的存在,『心』並沒有一種內在的、特殊的身份。


    梁:儒家的內在和外在是相互聯繫的,即使是回到內在的『獨』,也不是要斬斷與外部的關係。



    安:就像我們談論『人性』一樣,人在最開始的時候,有成其爲人的基本條件(Initial conditions),但我們不要把這個東西先驗化、本體論化、形上學化,儒學的魅力,就在於它不離開日常生活而談人,無論是對爲師、爲父、爲友的理解,孔子都是根據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來談的,這非常重要。現代的科學也證明,事物的存在其實都是關係性的,並沒有一個內在本質性的東西存在,關係中的人並不缺少自我。


 

     四、儒學與人權、民主



    梁:前面我們講到,儒學與實驗主義的溝通與對話是爲了相互學習、相互借鑑、相互促進,而不是簡單地劃等號,不是要把一方附會到另一方。如果是這樣,我覺得有些問題就容易溝通了。最近我對儒學與人權的問題比較關注,準備編一本『海外學者論儒學與人權』論文集,其中看到您一篇討論『禮』與『人權』關係的文章。說實話,剛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並沒有完全被說服,『禮』怎麼能等於權利呢?這二者怎麼能劃上等號?可是如果換一個角度,您並不是說『禮』能夠完全取代人權,而是說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禮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保障人權的作用,不是說中國人僅僅有禮就夠了,我們今天仍然需要把權利的觀念發展起來,但是,在追求人權的同時,我們不應該把傳統的『禮』給丟掉,這非常重要。如果這樣講,那麼我就非常同意您的觀點了。



    安:我覺得我們不必完全按照西方的立場去判斷中國的問題。如果談人權,我個人認爲【論語】、【孟子】中都有一些人權觀念的種子。比如談經濟,他們都欣賞一種平均分配的理念,『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們可能很貧窮,但是如果大家都是一樣的,那就沒有問題。所以如果看中國的人權觀,那就是每個人都有飯吃,有房子住,有一份工作,孩子可以受到教育,生病了可以去醫院接受治療。在這些方面,中國的進步非常快,政府越來越重視經濟發展與社會公平之間的的平衡,教育水平不斷提高,醫療、交通條件不斷改善,這些都是人權在不斷改善的表現。
必須承認,我們西方的人權觀與個人主義、自私自利的態度有一定關係,如果中國人也採取那樣的人權觀,我覺得未必合適。比如,按照個人主義的態度,那麼老胡同的居民完全可以拒絕政府因爲公共需要而進行的拆遷,他可以一個人獨占一塊土地,而拒絕造成一棟可以居住五百戶人家的大樓,這就很成問題。因此,以凸顯個人主義爲標誌的第一代人權是重要的,我們要繼續提倡、發展它,但是這裡有一個先後緩急的問題,我們不必過分地把西方自由主義、自我中心的想法奉爲圭臬,卻忽略了社群、家庭的價值。



    梁:就像安老師所說,儒家的確是非常關注民生的,如孔子講『老者安之,少者懷之』。但如果我們仔細分析一下,儒家在談論人的權利時,還是有一些特殊之處。比如,對於一般老百姓,它主要強調的是生存權、財產權,孟子講『置民之產』,要讓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生活有保障,但儒家並不認爲普通百姓有參政、議政的權利。在儒家那裡,『士』是一個特殊的階層,他可以不計較物質財產方面的得失,『君子憂道不憂貧』、『無恆產而有恆心』,『士』是有參與政治的權利的,可以進諫,對君主提出批評。另外,統治、管理權雖然在君主手裡,但如果君主不稱職,人民有反抗、革命的權利,可以誅殺暴君。儒家政治思想是圍繞這樣一個君、士、民的結構展開的,如學者指出的,它只有『for people』、『of people』,而沒有發展出『by people』,和西方近代的民主思想還是有所不同的。根據近代民主政治思想,任何公民都有法律保障的參政權,可以批評政府、監督官員,這對中國來說是十分必要的。當前中國最大的問題就是腐敗,經濟高速發展,政治出現腐敗,某些官員缺乏理想,唯利是圖。所以作爲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就是『士』,我們應該爲老百姓爭取批評官員和監督政府的權利。



    安:對。從西方的立場來看,往往認爲創造性是西方的專利,而中國則是一個傳統和保守的社會。事實上,對『創造』這個詞,我們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西方人理解的創造,是一種『無中生有』的行爲,所以西方重視個人天才的發展,著力突出自我,在西方人看來,中國人非常不注重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事實上,中國人所理解的創造是一種關係型的創造,不是純粹個人的東西。看一看哲學史我們就會發現,很多大哲學家在創造他自己的哲學系統時,都必須借鑑他人的資源,比如亞里斯多德的很多東西來自柏拉圖,笛卡爾的思想也和奧古斯丁有著密切的關聯。在中國,沒有這樣系統的理論體系,但每一個時代對經典都有不同的註解,賦予它不同的意義,這同樣具有創造性,西方的『創造性』在某種程度上是被誇大了。所以我個人認爲,如果說儒家只是『for people』而沒有發展出『by people』的話,那麼,你們的『禮』其實已經承載了某些社會參與和改良的功能。所以,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我們不能說中國人在過去就完全沒有表達意見的機會和權利,中國在民主的問題上的確需要加強,這很重要,但是亦不必完全以西方來作爲標準。



    梁:安老師講的這個問題的確很重要。當今中國的文化重建問題的確非常複雜,一方面,『五四』以來『科學、民主』的啟蒙任務並未完成,某些時候甚至是倒退了,如『文革』時期。另一方面,在學習『科學、民主』的時候,我們又不得不以西方爲榜樣。但問題是,西方自身也是在發展、變化的,也有自己的問題,也面臨著各種批評。所以我們今天在向西方學習的問題上,就顯得更爲理智也更爲全面了。那麼在您看來,今天中國最需要向西方學習的是什麼呢?對中國來說,西方最有價值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安:西方的制度文明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以前西方人眼裡的儒學只是一種『唐人街儒學』,而現在中國正在走向世界,成爲世界社群中的一個重要成員,中國在經濟上應該更加透明,在政治上需要認同民主、人權的理念,這些都是必要的。中國需要國際化,以前的眼光不夠,現在要擴展視野,需要建立一種比較客觀、抽象的正義、平等原則。但是,在接受西方制度文明、政治理念時,應依託於中國自己的文化傳統,在自己的文化傳統中發展出這些內容,而不一定要建立在一個宰制性的『上帝』預設之上。



    梁:對,我們以前喜歡講『拿來主義』,但既然是『拿來』,就需要有一個主體:誰在拿來?如果這個主體都沒有了,那就不是『拿來』而是被『拿下』了。現在國內一些自由主義學者往往只看到自由、民主、人權普世性的一面,卻忽略了它們也是在西方文化傳統包括希臘、基督教文化傳統中逐步發展出來的,是和西方獨特的宗教信仰、思維方式密不可分的。我們現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對中國的文化傳統、對儒學進行創造性的發展?如何將現代性的普世價值與儒學進行有機的結合?



    安:這是一個過程性的問題。十九世紀德•托克維爾來美國考察民主制度時,就認爲當時正在發生的由『共和』(Republic)到『民主』(Democracy)的轉變是非常危險的。現在歐洲總是批評我們美國沒有文化,這是他們對美國的一般看法。可在當時的歐洲,封建等級制度、人身依附仍然大量存在,並不是人人都有接受教育、參與文化的機會,所以爲了自由、爲了使下一代受到更好的教育,很多人都來到了美國。托克維爾因此指出,如果使所有人都變成平等的,最後很可能導致一些的平庸的、缺乏特色的人物成爲美國總統,你看現在的小布希就是一個典型,所以他的批評有一定道理。民主化只能是一個過程,設想一下,如果現在占人口多數的農民有機會控制中國的政策走向,你覺得是否一定是一件好事?中國的發展是一個過程,你沒有辦法讓民主化進程一蹴而就。如果我們要對托克維爾有所補充的話,那就是應加強公民的教育,無論是下層的清潔工還是大學教授,都讓他們接受公開的教育,這非常重要。至於身在最底層而又懶惰不求上進的那一小部分人,他們不投票,所以我們還是有一定的辦法來保證民主的質量和國家的發展。民主化是一個過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托克維爾認爲民主有走向均質化、平民主義的危險,這的確值得我們反思,但民主化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潮流,我們仍然應當把它推進開去。



    五、過程哲學與中國文化的重建

    梁:說到過程,不能不提到您最近在談的過程哲學。我對過程哲學產生興趣,與我對儒學的研究有關。我開始研究儒學時,受牟宗三的影響較大,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慢慢地就與他產生了一些分歧,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我感覺牟先生主要還是用宋明理學的眼光來看早期儒學的,所以在他那裡實體主義、本質主義的痕跡比較明顯,比如他談孟子的性,是將其理解爲一種先驗、本質的存在,而這與我閱讀【孟子】的感受多少有些不一致。這個時候我受到了A•C葛瑞漢的啟發,他認爲早期儒家的性是一種動態的、活動的,是一種傾向和趨勢。進一步講,儒家的宇宙論也是一種動態的,所謂『太極』也不能只理解爲理。這些問題牟先生一定程度上也注意到了,故他提出了『既存在又活動』與『既存在不活動』的問題,但由於受康德的影響,這些問題他並沒有解決好。要解決這些問題,恐怕還是要從過程哲學入手。我個人認爲,過程哲學不僅爲更好地理解中國古代哲學打開一個新的視域,同時也爲中國文化的重建提供了可能。這次您在人大講課,談到過程哲學與進化論的出現有很大關係,而且你把杜威也歸爲過程哲學思想家,那麼,您能否簡單地介紹一下當今過程哲學的發展概況?



    安:就像我們課上所講的,達爾文力主排斥實體論、本體論,所以在達爾文以後,整個西方哲學界興起了一場革命:現象學、存在主義、實驗主義,它們都是一種過程論,主張往前看而不是向後看,因爲變通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在國外,如果談過程哲學,我們一般都要從懷特海開始,但是懷特海一方面談過程,一方面又保留了上帝的觀念,這就產生了問題。現在系統性的懷特海研究主要是神學家的工作,因爲懷特海試圖給我們創造一個新的上帝形象:一方面是過程性的,一方面有保留著上帝原來的樣子,我個人認爲這是一個相當大的矛盾,所以我雖然很欣賞懷特海,但不能接受他對過程與實在之關係的系統論述。在這個問題上,杜威的貢獻比懷特海更大,他對過程的討論更加真誠。我個人認爲中國傳統的宇宙論就是一種過程論,生生不息,一直在談變化,沒有一種基礎性的固定的東西,什麼都是過程。



    梁:那就是說,過程哲學是達爾文之後西方哲學的一個大的潮流,但系統闡述過程哲學還是從懷特海開始的。

 

    安:除了懷特海,還有法國的伯格森。



    梁:懷特海講的過程,實際上是一種目的論和規範性的過程,他規定了一種本質的存在,然後又在過程中將其展示出來。



    安:所以他要把上帝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過程的上帝』(Consequential nature of God),是有過程、有效果的;還有一個是『本然的上帝』,它是上帝的本然性狀,具有永恆的本質(eternal object),是永遠存在的上帝實體。這種『永恆的本質』意味著『所有的可能性』,所以,一旦上帝一開始就具有了所有的可能性,那麼他就變成了一個范型,沒有了創造性――因爲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經先驗地存在,問題就在這裡。他一方面談過程,另一方面又帶有目的論的傾向。這就有一點像黑格爾,黑格爾一方面談歷史,可是他的歷史觀又帶有目的論性質,有一個『必然發展』的方向。懷特海也有這個問題,『可能性』就是他的目的論。



    梁:那您認爲,如果要從過程來談中國古代哲學,具體一些,比如孟子的『性』,它究竟是一種規範性的概念,還是一種描述性的概念?它是完全在後天憑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自己的努力創造出來的,還是在一開始時就具有某種方向性?你要成爲一個聖人,就必須把你的同情心和愛心充分地擴展起來,要有是非感、羞恥感,要有禮貌,這裡面是不是也可以說具有一種規定性和目的性?



    安:有是有,但它是可以變通的,你表示你的禮貌,我表示我的禮貌。什麼是禮貌?從前的很多禮節習慣隨著時代的發展都已經變化了,比如,從前學生見到老師必須叩頭,可是現在還有這種行爲嗎?顯然是沒有了,所以禮是可以不斷變化的。



    梁:對,古代的『性』源自『生』,它不是表示一事物之所以爲該事物的內在本質,而是一生命物之所以如此生長、發展的內在規定。所以性雖然是一種規定,但這種規定需要在生長中得以實現與完成,這就爲個性保留了空間。孟子講『凡同類,舉相似也』,『相似』意味著大家都有相同的一面,但又不完全相同,你有你的獨特性,我有我的獨特性,所以只是『相似』,而不是相同。



    安:所以【禮記】在談『大同』的時候使用的就是類似孟子的觀念,是『大和』而不是『大同』;是『相似』意義上的同,不是整齊劃一的同。



    梁:以後宋明理學講『東海有聖人出,西海有聖人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認爲從『理』上來說,人的本質是一樣的,就帶有比較強烈的本質主義色彩,與孟子顯然有所不同,而孟子的觀點今天看來其實更有啟發性。我注意到您對『理』的獨特理解,與宋儒很不一樣。朱熹的『理』應該翻譯成form,或者是pattern,而您把『理』理解爲coherence,一種過程中的動態一致性,這非常好,而且在文字上也有根據,因爲『理』的原始含義就是脈絡、紋理,玉石在形成過程中產生的脈絡,這很有啟發,打開了一個新的視域,也符合早期儒學的思想。


    安:我個人覺得,最大的問題在於學者們有意地在把這些概念分歧化,要把『理』和『氣』作爲兩個不同的分析範疇。而事實上,它們談的是同一個現象,這個現象在一方面有它的理,另一方面有它的氣,我們沒有辦法把這兩個東西分開來談,它們是描寫同一個現象的不同詞彙,而不是一個本體論的、分析型的範疇,問題就在這裡。



    梁:理可能就是氣在運行中的一種軌道、軌跡,並不是像朱熹說的那樣,『理在氣上,猶如人騎在馬上』,好像在氣之外另有一個理存在。


    安:對。西方一開始有形上學,中國則有【易經】,形上學是實體性的,【易經】的哲學是過程性的,區別就在這裡。


    梁:我們可以從兩種意義上來談論『過程』:一是完全經驗的,完全沒有方向性,信馬由韁,走到哪算哪,這是一種過程;二是有一種大致的方向性,但又給人的創造性留下了空間,我覺得這個意義上的『過程』更接近儒家。如你所說,懷特海可能沒有擺脫基督教的影響,他所說的過程中帶有太多的固定性,仿佛過程只是一個固定好了的程序,人要做的只是把它展開,這就不符合儒家的觀點。



    安:中文對『事物』的看法裡,process是它的『通』,events是它的『變』。比如,一個梁濤、一個安樂哲,這就是event,它需要在過程中不斷完成自己。所以,這個過程是非常特別的,是一個『一多不分』的過程,既有一,也有多。



    梁:中國人常說『禮失而求諸野』,我想用這句話來形容安老師是再恰當不過了。儒學的很多內容我們讀不通,一個老外卻幫我們打開了新的視野,從安老師這裡我們受到很大啟發。



    安:因爲我所處的立場和你們有所差別,所以包含了一些創新的意味。現在的中國的確需要好好地學習西方,可是西方卻不恰當地忽略了中國,問題就在這裡。這種情況終究會改變,尤其是在未來的十年,會有一個相當大的變化。



    梁:有安老師這樣的學者,我想中美之間的相互交流應該會越來越健康,安老師對中國的學習要遠勝於我們對美國的了解。在下一個十年,我的精力會更多地放在對西方文化的學習上面。



    安:可是如果沒有紮實的本土文化做基礎,那麼你對西方的理解也必然是簡單的,重要的是要兩條腿走路,任何創造都不是憑空產生的。



    梁:說得非常對。我所認識的研究中國哲學、文化的朋友中,知識結構上基本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國學的根底強些,還有一種是西學更強些。但不論是那一種,都應該中西貫通,就像安老師這樣,這是我們這一代學人應該追求的目標。


來源:國際儒學聯合會     

鮮花

握手

雷人

路過

雞蛋

最新評論

關於我們| 桂ICP備2022007496號-1桂公網安備 45010302003000桂公網安備 45010302003000

小黑屋|手機版|舉報|網站地圖|華韻國學網|國學經典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