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王勇教授提出的『書籍之路』概念,突破了『絲綢之路』的傳統思路,構建東亞文化交流的新模式,推動了中日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圖為王勇等所著的【中日『書籍之路』研究】一書封面。 十多年前,我提出了『書籍之路』這個概念,意欲突破『絲綢之路』的傳統思路,構建東亞文化交流的新模式。這一學術創意,受到了國內外輿論及學界的關注。 ●追溯中日古代文化交流史可以發現,從根本上影響日本文明進程的,既不是絲綢也不是陶瓷,而是當時西方人不屑一顧的書籍 何謂『書籍之路』?這要從『絲綢之路』談起。『絲綢之路』的概念由德國人李希霍芬首創,用以指稱兩漢之際中國與中亞兩河地區以及印度之間的貿易通道。進入20世紀中期,好事者不斷為之添枝加葉,遂使『絲綢之路』四通八達,無所不至。世界各地的文明內質既然存在差異,文化交流的形式就不可能劃一。當西方人堅信絲綢是從"羊毛樹"上採集而來時,日本列島的先民已經開始養蠶植桑,生產絲綢了。追溯中日古代歷史,持續性、大批量的絲綢交易未曾出現,其影響甚至不及陶瓷;而從根本上影響日本文明進程的,既不是絲綢也不是陶瓷,而是當時西方人不屑一顧的書籍。 ●日本『海上絲路博物館』展出中國唐代玄奘西天求法攜歸的佛經,觸發了我對中日文化交流史的新思考 2001年10月,第53屆"正倉院展"在奈良開幕,翌日傳出一個驚人信息:展品【成唯識論】卷第四的卷末,發現『顯慶四年潤十月廿七日』墨書文字。【成唯識論】10卷,系玄奘西天求法攜歸之佛經,從顯慶四年(659)閏十月開譯,同年十二月完成,其徒窺基(慈恩)擔任筆受(記錄)。卷末墨書文字表明第四卷譯完的時間,按照一般程序,再經潤文、繕寫等之後才上呈朝廷。現藏正倉院的【成唯識論】卷第四,很可能是未經潤文、繕寫的窺基手稿,在佛教史上意義重大。查考同一時期日本的入唐僧可知,道照和尚曾在玄奘門下求學,回國時玄奘『以所持舍利、經論咸授和尚』。由此看來,這部【成唯識論】大概是道照和尚回國時玄奘所贈,這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又可增添一樁美談佳話。 正倉院被稱為『海上絲路博物館』,與其獨特的歷史密切相關。奈良時代原是東大寺的校倉,天平勝寶八年(756)聖武太上天皇去世,光明皇太后捐入『國家珍寶』600多件,其後光明皇太后又4次捐物。在琳琅滿目的正倉院寶藏中,眾多漢文典籍尤為珍貴,僅特藏『聖語藏』就有隋代寫經22卷、唐代寫經221卷,總數達4960卷之多。日本"海上絲路博物館"展出中國唐代玄奘西天求法攜歸的佛經,觸發了我對中日文化交流史的新思考 ●第一批遣隋使便為求書而來,第二批遣唐使回國後,因『多得文書寶物』而獲封戶、晉位、賜姓 日本從630年開始派出遣唐使,由於造船技術落後和航海知識匱乏,途中船毀人亡事件頻生。貞觀五年(631),第一批遣唐使到達長安時,唐太宗『矜其道遠,敕所司無令歲貢』,並遣新州刺史高表仁持節往撫。高表仁歷經艱險回國後,『自雲路經地獄之門,親見其上氣色蓊鬱,又聞呼叫錘鍛之聲,甚可畏懼也。』(【唐會要】)高表仁的表述或許有誇大之嫌,但千餘年前橫渡東海,確實要經受生死考驗。日本人甘冒鯨波之險,意欲得到什麼呢?【舊唐書】已經給出答案:『開元初,又遣使來朝,……所得錫賚,盡市文籍,泛海而還。』遣唐使源於遣隋使,據【經籍後傳記】記載,第一批遣隋使便為求書而來:『是時國家書籍未多,爰遣小野臣因高於隋國,買求書籍,兼聘隋天子。』第二批遣唐使回國(654)後,大使吉士長丹因"多得文書寶物"而獲封戶、晉位、賜姓,可見求書多寡還會影響仕途。有唐一代,通過各種途徑傳入日本的典籍究竟有多少?9世紀後期編撰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參照系。該目錄輯入漢文書籍1579部17345卷,約當【隋書・經籍志】(36708卷)的一半、【舊唐書・經籍志】(51852卷)的三分之一強,其數量應該說是非常驚人的。 ●『書籍之路』並非自西徂東的單通道,而呈往返環流之狀;它以『佚書回歸』的形式有效地拓展和延伸了漢文書籍的生存時空 2000年3月,筆者遊學日本期間,有幸在日本宮內廳書陵部(皇家圖書館)親睹【雜抄】寫本原件。此殘卷內題『雜抄卷第十四/曲下』,抄錄唐人樂府類詩34首(另散文1篇),其中18首【全唐詩】未收,堪稱『海外遺珍』。唐代的文獻典籍,距今千有餘年,世人偶得一紙半葉,視若拱璧鎰金。由於自然造化和歷史因緣,日本公私珍藏唐代典籍頗富。據大阪市立美術館編撰的【唐鈔本】,僅日藏唐代寫本就有【經典釋文】、【唐詩卷】、【翰林學士集】、【趙志集】、【六祖慧能傳】、【新撰類林抄】、【本草集注】、【文館詞林】等43種,其中不乏中國散佚、日本僅存的"佚存書"。唐末至五代,中原板蕩,典籍散毀嚴重,吳越國王遣使日本、高麗,齎重金請抄天台遺書。日本遣日延為"繕寫法門度送之使",高麗諦觀也接踵而來,以至『一宗教文,復還中國』。由此可知,『書籍之路』並非自西徂東的單通道,而呈往返環流之狀。尤其是清代黎庶昌、楊守敬等掀起的東瀛訪書熱,使大量域內失傳已久的珍籍完璧西歸。『書籍之路"以"佚書回歸』的形式,有效地拓展和延伸了漢文書籍的生存時空,使中國文化遺產得以保全和延續。 ●『書籍之路』凝聚着更多的中華文明的精神創意,因而具有強大的再生機能,可以超越時空惠及後代 『沙漠,駝隊,西方,夕陽西下,背負的是鮮艷的絲綢,這是古代的絲綢之路;大海,船隊,東方,旭日東升,運載的是飄香的書籍,這是古代的書籍之路。』我曾經如此描述『絲綢之路』與『書籍之路』的不同景觀。但是,兩者的區別不僅限於地理特徵,應該根植於更深的文明內核。古代輸往西域的絲綢,現在即便從深埋沙漠的遺存中出土,大概也已經腐朽而不堪穿用;然而,當年遣隋唐使攜歸的書籍,直到今天依然是人們智慧的源泉。這些書籍是文明的種子。如果說絲綢是中華物質文明的象徵,那麼書籍則凝聚着更多的中華文明的精神創意,因而具有強大的再生機能,可以超越時空惠及後代。遣隋唐使攜歸的書籍,經過傳抄、翻刻而流布世間,再經闡釋、翻譯而深入人心,對日本文化的發展產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響。歷史上中日兩國交往甚少,為何文明景觀極為相似?這個謎底現在可以揭開:中國典籍猶如文明的種子,經由『書籍之路』播撒到日本列島,在異國他鄉生根發芽,雖然不免出現種種變異,但中華文明的遺傳基因始終傳遞着古老的信息。(文/王勇 作者系浙江工商大學日本文化研究所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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