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湯問】有一則故事: 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 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爲遠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爲近者熱而遠者涼乎?』 孔子不能決也。 兩小兒笑曰:『孰爲汝多知乎?』 這故事真好。比司馬遷【孔子世家】和王肅【孔子家語】中那些記述孔子無所不知的故事好得多。那些故事,有些固然屬於孔子的專業範圍之內,宜乎孔子知道,可以回答得出,有些則顯然屬於怪力亂神,不但超越孔子的『專業』,也爲孔子所不齒――比如所謂季桓子掘井得墳羊,吳王拆城得骨節專車,都是這一類。司馬遷、王肅之所以津津樂道這些,大約是以爲這樣就能說明孔子之聖。孔子當時被很多人目爲聖人,確實是因爲他比一般人博學得多,但也不至於多到如同今日網絡之谷歌百度,什麼人碰到什麼不明白的東西,都可以找他來問,而他都能回答得出來,給人滿意的甚至讓人驚嘆的答覆。 大概是基於人們對孔子『多知』的神化,不大信服孔子的道家派著作【列禦寇】就編排了上面的故事來揭露真相――真相是:孔子並不能回答所有的問題,連兩個黃口小兒的問題都可能讓他張口結舌。 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句暴露出編造故事者的動機:兩小兒笑曰:『孰爲汝多知乎?』 孰爲汝多知?那些崇拜孔子神化孔子的人唄。 但是,列禦寇先生(假設這位作者就是列禦寇)卻遵循了被他嘲笑、批判的人一樣的邏輯思路:那些崇拜神化孔子的人以爲,只要證明孔子『多知』,就可以證明他是聖人;列禦寇先生的邏輯則是:只要證明孔子並非『多知』,就可以證明他並非聖人。兩者相同之處在於:聖不聖,就看多知不多知。 其實,這兩派人物是在一個低層次上纏鬥,而聖人早已超越他們而去。 事實上,孔子自己早就對這個問題做出了說明――也許他預見到將來會有人在這樣的層次上糾纏,所以,他主動挑破這個問題。 子曰:『賜也,女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論語・衛靈公】) 孔子說:『端木賜呀,你以爲我是學了很多而又一一記住的嗎?』端木賜回答說:『是呀。不是這樣嗎?』孔子說:『不是。我有一個貫通的基本思想觀念。』 『多學而識之』的是什麼?就是知識啊。孔子顯然擔心他的弟子們以爲他只是博學多識――後來更多的人這麼以爲――於是,他主動談起這個問題,以提醒人們:有一個一以貫之的系統的思想與原則,比擁有無數雞零狗碎的『知識』重要得多。 孔子和端木賜(子貢)的此則對話,關鍵詞是兩個:『多』和『一』。『多』,是指知識;『一』,是指思想方法或價值觀。一個正確的價值觀或思想方法,勝過無數的瑣碎的知識。 孔子比我們高明,不是他知識比我們多,而是他判斷力比我們強。 一個人的境界,不取決於他知識的面有多大,而是取決於他認知的能力有多強。不取決於他知識的寬度,而是取決於他精神的高度和深度。(鮑鵬山) 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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