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人們開始談論文學評論的危機,有曰『評論家失語』,有曰『批評的缺席』。志強的這本書又讓我想到這個話題。大概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評論(不管評論中國作品還是外國作品)逐漸向兩極分化,時至如今竟弄出一種相映成趣的對立格局:一者是艱深晦澀的學術評論,一者是浮光掠影的媒體評論。前者要旨在於演繹某種先在的學理,幾乎已完全撇開了審美趣味;後者多半是出版人雇用炒作的商業評論。當然,真正從文本出發闡發審美感覺的評論也並非完全消失,譬如志強的寫作就是一種可貴的存在。
此般情形自然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楚的,大環境之惡化可能是主要因素,不說也罷。我想如此以往,評論家們也許真就武功盡廢。現在的情形是,學院派批評沒有感覺與趣味,媒體派批評則缺少深度與灼見,二者都忽略了最本質的一點:文學是一種精神生活。 當然是這個時代的毛病。學院裡的『知識氣候』翻雲覆雨,將諸般意識形態『異形』播向社會,與動輒解構的輕佻風習一拍即合。其實,往往是批評並不缺席,而文學卻不在場。志強在【批評的抵制】一文中細述薩義德文化帝國主義批評之荒謬,就說到了這一問題。他委婉而又毫不含糊地指證,薩義德在舉述康拉德和馬洛的『敘事者權威』的同時,根本就沒弄明白敘事人馬洛的敘述意圖,所以『將馬洛「溯江而上的航程」說成是歐洲人「實施帝國統治和意志」』。這種過於簡單化的判斷可以說是學院派批評的典型症候,也就是用文學作品做了『意識形態清算』的靶子。實際上,批評者眼裡只有帝國主義,沒有文學這回事兒。 志強的這類『評論的評論』還包含著對批評行爲的深邃思考,他對毛姆和庫切的兩本評論集的評論都很值得一讀。他讚賞毛姆注重趣味而不受學理支配的直率風格,可是又十分警惕某些迂腐而偏執的見解,至於說到毛姆往往用作者生平來解釋作品中的一切怪誕和頑念,則認爲那是一種『匠人的思維方式』(【小說家言】)。顯然,他喜歡庫切那種『兢兢業業貼近原作的細讀和評述』。從庫切以『創造性個體』爲考察中心的批評活動中,他概括出一個精闢的說法:『批評就其存在的作用而言就是產生出色的讀者,產生富於創造性的對話。』(【批評何爲】) 關注『創造性個體』,自然涉及如何理解作者的敘述意圖(動機)。這在薩義德那兒是可以扯上『帝國態度』什麼的,好像不完全是一個理論問題,其實有時只是批評者氣度、涵養的流露(取決於是否具有某種包容性思維)。在志強筆下,理解或許也是一種情感體驗。譬如,說到奈保爾後期創作變化,說到【魔種】爲什麼沒有寫成堪與【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相媲美的喜劇作品,他不認爲那位年邁的作家已失去創作活力,而是『作者傾向於解釋而非虛構,追求經驗的價值更勝於想像的活力』(【『局外人』半生旅程】)。又如,說到【瘟疫年紀事】爲什麼看起來不大像小說,他認爲主要是因爲笛福對藝術作爲人工製品的性質有不同理解,『他不僅要讓小說讀起來像一篇真實的回憶錄,而且要讓它顯得像一個匿名的抄本,仿佛它是撰寫於瘟疫流行時期的倫敦,在大火災中倖存下來,終於交到讀者手中……』(【笛福的瘟疫倫敦】)這樣的闡發也許不能說是一種真正有效的詮釋,卻比那種遽然指斥的判斷顯得更有理性,也更見風度。 (本文是李慶西爲許志強著【無邊界閱讀】一書所作的序,有刪節,標題爲編者所加,此書已由新星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 來源:中國文化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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