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直名不見經傳的曹乃謙成爲中國文壇最引人注目的作家,其主要創作於上世紀80年代末期的作品被相繼出版(【最後的村莊】,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12月;【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4月)――這自然與馬悅然先生的力推盛讚有直接關係。中國評論界雖然不必以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首是瞻,但若真是長期忽略一位優秀的作家也難辭其咎。在細讀了這兩部作品後,筆者以爲,曹乃謙的創作雖然極具特色並在多方面有探索成果,但比起在該方面『最一流』的作家――不管是中國的還是世界級的,都略遜一籌。
這樣的比較結果可以概括爲以下幾點: 1. 逼近『原生態』,但角度嫌單一,手法嫌單調――相對於李銳【厚土】 2. 直寫『生存本能』,但經驗細節欠突破――相對於楊顯惠【定西孤兒院紀事】 3. 內斂、克制,但深層少衝突,整體欠張力――相對於前蘇聯巴別爾【騎兵軍】 4. 講求簡筆、留白,但人物嫌簡平、『風景』顯固態――相對於趙樹理作品 5. 語言『原汁原味』,但稍嫌簡化做作――相對於趙樹理、韓少功、李銳的方言實踐 曹乃謙的創作,尤其是最代表其風格和成就的【黑夜】,其核心主題就是一句話:『食色,性也』。這種直逼、並且固守『原生態』的寫作,在當代創作中特色鮮明但並非獨一無二。李銳在1989年發表的【厚土】系列也是要『撥開這些外在於人而又高於人的看似神聖的遮蔽,而還給人們一個真實的人的處境。』(見【後記】)【黑夜】的寫作時間和地域都與【厚土】相近,但相對於【厚土】,【黑夜】在篇幅上厚了,在意蘊上卻薄了,主要原因是將人物從其所屬的社會歷史環境中孤立了出來,單純受困於本能欲望。在藝術手法上,曹乃謙專注於經營對話,特色突出,但也嫌單調。 單調和重複是曹乃謙創作的一個比較顯見的問題,『一兩篇驚艷,一兩部沉悶』是較爲普遍的閱讀感受。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感受,除了創作主題的單一和敘述方式的固定化外,還有更內在的原因――宏觀上:價值缺乏對立、結構張力不足;微觀上:細節經驗缺乏突破。 讀曹乃謙【黑夜】的感覺與讀巴別爾【騎兵軍】的感覺明顯不同,前者如履平地,後者如登峻岩。【騎兵軍】的緊張感來自作品內部蘊含的巨大的文化價值衝突――作家作爲一個猶太人卻嚮往成爲其 『天敵』哥薩克人。而在曹乃謙這裡,在將所有的問題都指向『本能』的同時,也將所有的價值都壓向了平面。 當然,寫『本能』並不是問題,關鍵是如何對『本能經驗』進行突破。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就是專注於寫『本能』,主題更單一到只有一個――餓,22篇故事寫的就是一件事:人是怎麼被餓死的。然而,讀完整個系列,你會發現,這些作品的震撼力居然具有驚人的可重複性和可持續性,其原因是由於構成這些故事的『核兒』的生命體驗都是具有突破性的――帶著沉入地獄者最後的掙扎和哀號。曹乃謙的創作基本上是把讀者帶到『底線』處就止步了,在他『留白』的地方,是楊顯惠真正的起點。除了藝術追求不同外,這裡恐怕還是顯示了曹乃謙『下生活』的深度還不夠。即使寫『在人間』的生活,也缺乏足夠紮實鮮活的細節支撐,在一些地方,看得出文人想像的局囿。 簡筆、留白,是曹乃謙重要的藝術追求和成就,從中可以看到與林斤瀾、汪曾祺一脈相承的藝術風格。但有的時候簡筆也真成了簡略,使人物簡平,缺乏厚度。比如那篇讓馬悅然先生特別讚賞的【女人】,題材其實是趙樹理在1950年發表的【登記】中就處理過的。溫孩女人新婚之夜爲什麼不願意『脫褲子』?被毒打時是什麼感受?這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整治女人』的規矩到底該不該破,能不能破?這些曹乃謙用簡筆『留白』的問題,正是趙樹理當年深挖細寫的。在趙樹理那裡我們看到的『女人』不那像影子一樣的『毛驢』,而是渴望『翻身得解放』的『受苦人』。馬悅然稱道曹乃謙『冷靜狀態之下藏著對山村居民的真正的愛,對他們的艱苦命運的猛烈的憎恨』,但對比一下趙樹理在筆下人物身上投注的愛與憎,曹乃謙的『不動聲色』里多少還是有一種『寫風景』式的超然物外,而這樣展示出的『風景』難免是固態的,也是平面的。 『原汁原味』的方言構成了曹乃謙創作的另一重要特色,由此馬悅然也稱之爲『一個真正的鄉巴佬』。相對於趙樹理的『將方言化入普通話』,曹乃謙對方言的運用顯然更『徹底、直接、全套』。但有趣的是,趙樹理雖然很少直接使用方言但滿紙『土味兒』;曹乃謙照搬『土話』甚至『髒話』,背後卻隱約可見『詩味兒』、『洋味兒』,給人的感覺是一種文人精心選擇的方言。究其原因是,在趙樹理這裡,方言只是手段,目的是文藝的『民族化』和『大眾化』。而在曹乃謙這裡,方言本身已經有了意義,滲透了作家的語言意識,乃至『最中國的才是最世界的』的文化意識。曹乃謙突破了趙樹理等前輩作家使用方言的限度,但在與方言的內在親和性上還有距離;而在現代語言意識的維度上,相對於李銳在【無風之樹】【萬里無雲】中的創造性和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的顛覆性,曹乃謙又稍嫌拘謹簡單。 以上從幾個方面討論了曹乃謙作品的不足,需要申明的是,這樣的品評是苛刻的,是在將其分別與該方面表現『最一流』的中國作家、乃至世界級作家的比較中做出的――這當然不能掩飾,曹乃謙在二十年如一日的創作中,特色突出、風格穩定、成就斐然,在當代眾多隨風而動、面相模糊的作家中,他風光獨具,堪稱優秀。當代文學批評不該忽略這樣一位作家,將來的文學史也應給予其恰當定位。 來源:搜狐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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