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路艷霞 實習記者 徐顥哲
120年前的7月25日,飽含屈辱的中日甲午戰爭爆發。 當2014年7月25日即將到來時,一本名為【甲午――120年前西方媒體的觀察】的書出版在即。當時的西洋老報紙是如何報道這場戰爭的?該書力圖為人們審視那段歷史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該書的作者是幾位事業有成的中年人,他們為把塵封的事實『挖』出來,在繁忙工作之餘,曾奔赴世界各地找尋老報紙,並為此組成『萬國報館』興趣小組。自稱不是專家的他們,要帶給讀者怎樣的發現和思考呢? 目標出現在諾丁山古董街 2012年夏天的一個周末,倫敦諾丁山古董街像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一樣熱鬧。媒體人田彤利用報道倫敦奧運會的間隙,順着人流一家家小攤仔細地看過,直到他在一家小店與一堆老報紙不期而遇,才像釘子一樣被死死地『釘』住了。 田彤一直對1911年前西方媒體如何報道中國非常着迷,當他不斷翻動着落滿灰塵的【倫敦新聞畫報】的時候,一幅幅版畫瞬間抓住了他:中國士兵臉上驚恐的表情、正在疾馳當中的戰馬、中日兩國的戰艦……空氣中飄浮着翻動老報紙的聲音,田彤意識到這些聚焦清末中國的老報紙所擁有的巨大價值,鴉片戰爭、中法戰爭、洋務運動、甲午戰爭、庚子賠款、辛亥革命,大的事件這些報紙幾乎全有報道。沒有猶豫,他一下子買了三十多份英國老報紙。 把老報紙背回家,田彤的周圍很快聚集了一群有老報紙情結的朋友。他的發現令大家群情激奮,也讓這群人找到了忙乎的方向。2012年夏天,『萬國報館』興趣小組就這樣誕生了,組員有高校教師、大學生、媒體人、外交官等,共有17個人。 尋找西方老報紙上『清末中國』報道的努力還在繼續着。在美國紐約,田彤的朋友王昱幾乎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舊書店;而在法國巴黎,他從二道販子手中,『截獲』一批從圖書館、藏家手裏淘汰下來的老報紙。『和英國報刊比,法國報刊印刷比較差,但彩色圖片很多,有些還是手工上色的。』田彤說。 真正的轉折出現在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去年秋天,王昱還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因此擁有哈佛人的『特權』――可以自由翻看圖書館收藏的一百多年前的報紙。那個『世界』令人震撼,以致於王昱花了一個月,不斷把老報紙從報架上取下再放回。『我查閱了一百多年前的所有老報紙,知道和中國有關的報道到底在哪一張報紙上,具體在哪一天、哪一版。』王昱說,他還利用圖書館的微縮照片和網絡,擴大自己的尋找目標。 除了英、法、美老報紙,田彤又利用媒體人的便利,請各國的朋友幫忙收集資料,並親赴俄羅斯、日本搜羅。 但資料收集並不是所有時候都那麼順利。1894年11月21日,日軍在旅順進行了大屠殺,【紐約世界報】記者克裏曼(James Creelman)的報道發回紐約後,由普利策親自編輯刊發,那期報紙也因此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王昱遍尋波士頓、紐約的各大舊書報刊店,均未找到那期報紙的原版。不過,他最後在哈佛圖書館找到原報紙,隨後翻拍了下來。1896年9月2日,李鴻章在接受【紐約時報】記者專訪時,批評中國報紙的『編輯們不願將真實情況告訴讀者』,這期報紙也未找到原版,最後也是王昱在哈佛翻拍的。 收集來的老報紙最終聚齊了,田彤和朋友統計了一下,這些老報紙主要有英國的【圖片報】、【倫敦新聞畫報】,法國的【插圖報】、【小日報】、【小巴黎人報】,美國的【哈珀斯周刊】,另外還有部分日本的浮世繪以及俄國的【田野】周刊。這其中,報道了甲午戰爭、庚子賠款的老報紙最多,與甲午戰爭有關的有300多份,與庚子賠款有關的有200多份。田彤說,因為『甲午』主題的報紙居多,所以興趣小組把研究主題首先落在了『甲午』上。 半年翻譯300篇各國報道 『萬國報館』的幾位志同道合者從未奢望過出一本正式的書,『一開始只是想把搜集到的老報紙翻譯出來,出一本這個圈子自己看看的小冊子而已。』田彤如是說。 即便如此,小組成員幾乎全部投入到老報紙的翻譯中。田彤給團隊定下一個原則:百度有的和其他書上有的,基本不做摘抄,儘量原文翻譯搜集來的英、美、法、俄報刊中的內容。 事實上,翻譯過程中,最難的是對人名、艦名、地名的確認,因為當時各國老報紙很多都使用老法語、老俄語、老英語,和現在的用法有較大差異。『比如甲午戰爭後,「三國干涉還遼」,「俄國強佔旅順大連」,這些事件在當時的報道中稱呼旅順港為阿瑟港(Port Arthur)。』張偉說,這樣的例子很多,他們在翻譯過程中就得非常小心。 英語翻譯朱強是中國維和警察培訓中心教師,他回憶說,為了保證翻譯的準確性,字典、網上模糊搜索、跑圖書館,一樣不能少。在翻譯『Kosan』一詞之時,朱強用遍各種手頭資源模糊搜索,始終未能確定該地名是哪裏。『最後,我根據國家圖書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及【東方兵事紀略】等書,對鴨綠江戰役前後清日之間大小惡戰之順序,同時結合該詞語出現的具體環境(即位置在鴨綠江畔、九連城前),推測出此地應為「虎山」。』 日語翻譯邢成也是個媒體人,對他而言,一些武器名稱的翻譯很費事,『比如,日軍的一款散射炮的名稱來自於德語,在多方查證後,我才終於確定準確的譯名為「十門連珠格林散射炮」。』 俄語翻譯張亞遲和田彤是同事,他利用業餘時間翻譯了兩期俄國【田野】周刊的相關內容,總計10頁。『對我來說,翻譯中最大的難題在於當時尚處於俄語文字改革之前,許多俄語字母與現在不同,讀起來就像我們的文言文。』張亞遲說,許多生澀詞語的用法他不僅需要查閱字典,還要向俄語系的老教授請教。3天能看完的內容,他花了20天的時間進行整理翻譯。 這中間還出現過翻譯不下去的情形。一位高校在讀研究生看到1894年12月美國【哈珀斯周刊】中刊登的【可憐的老中國】一文,深深刺痛內心。他為此專門給田彤寫了一封信,表示無法繼續翻譯工作。『我非常理解這位研究生的心情,因為當時各國媒體對中國報道的基調幾乎一致:只有讓中國戰敗,才能讓中國醒來,進而讓中國打開國門面對世界,鮮有對中國抱有同情態度的。』田彤說。【可憐的老中國】最後由朱強接手,才得以翻譯完成。 『萬國報館』興趣小組總共花了半年時間,將300篇各國媒體報道,最終『轉化』為了中文。 西方媒體的『第三方』記錄 在三聯書店圖書編輯唐明星的辦公桌上,『萬國報館』興趣小組的心血已經變成了到處標着紅色修改符號的樣稿。大約再過10天,這本名為【甲午――120年前西方媒體的觀察】的書將面世。 正是唐明星說動了田彤他們出版這本書。唐明星說,目前國內有關甲午的書籍有很多,但並沒有像【甲午――120年前西方媒體的觀察】這樣從第三方視角進行觀察的。 唐明星的出版建議,讓這群中年大男孩們煥發出『當年熬夜備戰高考』的激情。從今年2月底開始,興趣小組開始了全書的編纂工作,『他們充沛的精力讓我驚訝,我記得有兩周這幫人常常通宵不睡。』唐明星說。 即將推出的這部書以圖為主,一共收入三百多幅當時登載在報紙上的版畫,而這些版畫均源自西方記者之手的攝影作品和畫師的速寫,同時配有當年西方記者的文字報道。 在大量的畫面中,慈禧太后、李鴻章、丁汝昌等清末中國重要歷史人物,以及普通中國民眾、中日雙方官兵都以非常逼真、生動的形式出現。浙江大學教授沈弘對西方老報紙研究了十多年,他說,19世紀末開始,【倫敦新聞畫報】等西方媒體以最快速度再現了世界各地的重大事件,其中就包括甲午戰爭。在他的印象中,西方老報紙對甲午戰爭場面以及江南製造局造大炮、造魚雷艇等場面都有大量圖片報道。『值得一提的是,早期派到中國來的都是畫家,他們既能畫也能寫,像【倫敦新聞畫報】常駐、特派畫家有六七個。還有在中國居住的商人、外交家,也常常會當場速寫,發回報道。』 西方媒體的報道細節豐富。1894年11月4日美國【哈珀斯周刊】載有【亞洲戰爭的故事】一文,作者為美國海軍總出納官,他從排水量、防護裝甲、火炮、時速等方面,對中日兩國戰艦進行了詳盡的對比和分析。1894年12月1日英國【圖片報】,則用整整兩版共18張圖片,對中日軍艦進行了詳盡比較。報道對日本浪速艦等9艘戰艦都有幾百字的詳盡介紹,還詳細刊登了經遠艦(King Yuen)、鎮遠艦(Chen Yuen)等9艘中國戰艦的圖片和說明,並有總結式的概述:『清朝戰艦在黃海海戰中遭遇勁敵,受到重創。實際參戰的14艘戰艦,除了6艘運兵船及6艘魚雷艇外,有4條戰艦被敵軍擊沉。』 不僅如此,諸多報道都在極力反思中國的戰敗。1895年2月13日英國【帕爾摩報】報道中稱:『中國士兵仿佛沒有思考過人生,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生,為什麼而死。』1898年1月15日美國【哈珀斯周刊】也在【中國的瓜分】一文中寫道:『中國曾經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它的聰明才智曾經讓當時的東方迅速進入文明時代。但是,從此它因循守舊、抱殘守缺,治理行徑與上古盛世所推崇的善道初衷漸行漸遠。較之於世界其他各大民族,中國人備受統治階級的盤剝與摧殘,終日為奴為隸,毫無尊嚴。』 老報紙就像一面鏡子 『這些老報紙就像是一面鏡子。』田彤說道,『一百多年前,正是中國與列強矛盾衝突最激烈的時期,也是報紙剛剛興起的時候,這些登有版畫的報紙好比今天的搜狐、網易,屬於當時的新媒體。』『新媒體』對中國了解的深入性以及對中國戰敗後的分析所呈現出的專業性,令『萬國報館』興趣小組感到震驚。 朱強說,他印象最深的有三篇文章――【可憐的中國】【滿清勝算幾何 中國前途何在】和【清軍有無反擊之力】。『三位作者分析了中國各民族之間的關係、清政府的墮落和蛻化、統治階層內部之間的不信任、清軍表現出來的外強中乾等,其中很多東西,在今天看來依然值得反思。』 朱強說,按照相關報道,清政府規定本省的督撫必須要到外省去任職,這樣一來,他們和當地百姓很難產生共同語言。百姓有某種訴求的時候,督撫與他們因為各自方言的不同或許根本聽不懂,『師爺這個角色因此應運而生。所謂師爺,多數情況下擔當的是語言翻譯者和出謀劃策者的角色,很容易在百姓和「父母官」之間引發不和諧。』督撫任期一到,很快調到外地,所以他們往往對當地的社會、經濟、民生、民風的了解並不深。 研究這些老報紙後,田彤對中外新聞制度也進行了一番比較。『甲午戰爭期間,日本共派出從軍記者114名,還有15名畫師、攝影師。此外,戰爭爆發後僅一個月,17名西方記者即獲得了隨日軍採訪的許可。相比之下,清朝政府拒絕外國記者隨軍採訪,拒絕外國武官隨軍觀戰,這使得國際社會只能聽到日本一面之詞,國際輿論因此向有利於日本的方向傾斜了。』 田彤說,第三方寫出的報道,當然帶有各自國家的利益,但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客觀和有深度的。『對於李鴻章這個人,多年來國內的基調基本是負面的,而當時的報紙在對他進行詳盡報道的基礎上,卻給出了較為積極的評價。』 比如,1894年8月25日美國【哈珀斯周刊】報道稱,『除直隸省之外,清朝沒有現代意義上的軍隊,只有在李鴻章管轄的省份,才有一支擁有現代化裝備、經過現代化訓練和武裝的軍隊。李鴻章代表着新大清的思想和理念。大清能為突如其來的戰爭做出準備,應該歸功於李鴻章不折不撓的毅力和強大的決心。』1896年7月26日法國【小日報】的封面人物正是李鴻章,此次報道聚焦李鴻章訪問法國,『每個與他交談過的人都對他讚佩不已,卻沒有從中找到任何重要的話題。這位衣服上繫着水晶扣子的大人不願解開扣子敞開心扉……』 將西方老報紙關於甲午戰爭的種種報道詳盡介紹給讀者,田彤表示,『我們不是專家,也絕沒有推翻歷史教科書或者專家觀點的意思和態度。我們只是想提供一個新角度、一個新視角,讓讀者自己思考和琢磨。』 延伸 民間歷史研究 提供了多元視角 受訪者 歷史學家馬勇 從尋訪抗戰老兵和抗日遠征軍的『國家記憶』項目,再到『萬國報館』興趣小組,這些年來,民間歷史研究者通過努力,力圖讓過往的一段段歷史變得豐富和稜角分明。他們的研究結果,讓曾經乾巴巴、說教式的歷史變得更容易接近,讓大眾對探究歷史真相充滿了興趣。 歷史學家馬勇從中發現了民間歷史研究者的獨特價值。『相對於專業研究者而言,他們完全憑自己的愛好、興趣去做研究。他們不像專業人士,「著書都為稻粱謀」,為了完成指標。因此民間人士研究的學術價值和獨立性,應該給予充分肯定。』他還認為,民間學者選題的敏感性和執着精神,有時甚至在專業研究者之上。『歷史研究從來就可以多元化,從司馬遷開始,並不是國家給了「社科基金」他才寫的。』馬勇說,歷史研究需要不同的看法,更需要民間歷史研究者的不斷加入。 『我一直關注這些研究者,但凡他們出書,找我寫序,我幾乎從未拒絕過。』但馬勇在支持民間歷史研究者的同時,也指出了他們的明顯缺陷,『民間研究者往往沒有經過專業化學術訓練,容易把好奇當成知識,常常會覺得自己有了重大發現。』馬勇認為,這是特別需要值得注意的事情。民間研究者不能把自己的一點兒發現,無限誇大,要謹守住『術業有專攻』,自己畢竟是外行,『你想想,在那麼多人跋涉了上百年的領域中,你說自己是突然發現,這怎麼可能呢?』 『每個專業都有自己的傳統,都有些基本的規範,所以民間研究者不能讓別人感覺到太偏移,還是要掌握學科已有的一些表達。』對此,馬勇建議,民間歷史研究者應和專業人士多進行溝通,保持謙恭姿態,或許才能彌補自身缺陷。 『悶起頭來自娛自樂可以,一旦要發表出書,相對專業的表達還是非常必要的。』 來源:北京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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