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會博物館的中國書畫故事：110幅藏品全是精品

照夜白是來自西域的汗血寶馬，也是唐玄宗最喜歡的馬。【照夜白圖】畫上並沒有韓干的簽名，也沒有印鑑，十世紀才有南唐後主李煜推測是韓干畫的。

大都會館長托馬斯坎貝爾在Instagram上貼了【水仙圖】，說這畫讓他深深着迷。

史耀華看它，足夠近時，你能感覺到這些水仙與大自然世界的共通。這是從微觀世界悟出的道。

2015年，故宮【石渠寶笈】展第二期，史耀華去現場看了黃庭堅的【草書諸上座帖卷】。幾天後，他回到紐約佈展，又仔細欣賞了大都會博物館館藏的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列傳】，感受到很多平時無法體察的細節，比如，兩幅作品使用的的紙質是十分相似的。

存世公認的黃庭堅真品只有三幅，以上兩幅就是其中之二。

史耀華是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亞洲藝術部副主任。2015年是大都會博物館亞洲藝術部成立100周年，作為全世界收藏中國書畫最豐富的機構之一，大都會博物館推出了大都會館藏中國書畫精品展。

展覽長度近一年，分兩期，第一期從2015年10月31日，展至2016年4月17日，第二期從2016年5月7日展至10月11日。110件館藏作品，展示唐代至今的中國歷代筆墨精華，其中大部分是宋元書畫精品。

大都會上一次類似規模的中國書畫展覽是2004年，紀念道格拉斯狄龍對大都會亞洲部的饋贈，前三展廳宋元，後五明清。而此次，光是唐宋元的展廳就有五個。

這也是大都會亞洲部第一次100%使用自己館藏的作品。史耀華介紹，能看到最高質量的館藏作品。

這些寶貝，因此儘量用最傳統的方法儲存，比如捲軸都放在專門定製的盒子裏，兩位負責修復各種書畫的修復師，則專門在北京故宮受過訓。書畫在外暴露的時間也被嚴格限制，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有兩輪（展覽）的原因。史耀華說。

史耀華

唐、宋、清的時代氣息

南方周末：在設計這個展覽時，有什麼希望重點表達的概念或主題？

史耀華：中心主旨當然是最頂級的藏品，但我也不希望僅僅是按時間順序陳列好東西。每個展廳都有自己的主題，作品間能互相對話。

比如第一個展廳陳列了唐代韓干的【照夜白圖】和無名氏的楷書【靈飛經】，另兩件是五代或宋代的作品，但它們展現的主題都是唐代的。第二個展廳，四幅畫講述了北宋的特別之處：【仿范寬山水】表現北宋期間山水畫的進步，然後就到李公麟【孝經圖】文人畫始於北宋，李公麟是它的始祖。再就是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列傳】，闡述書法從唐到宋發生的演變，它是一個典型；最後是【睢陽五老圖】之畢世長像，北宋中期的作品，非常好地展示了當時北宋人的衣着打扮。觀眾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黃庭堅、李公麟們當年做官是什麼打扮。這樣就把故事說圓了。

人們說到中國書畫的時候，總會提到時代氣息，廣義上是一種跟那個時代有關的感覺。我的指導思想就是，在每個展廳裏講一個能呈現時代氣息的故事，讓觀眾有機會了解中國歷史和藝術史。

南方周末：一些展廳裏有陶瓷器和書畫並列展出，為什麼這樣安排？

史耀華：主要還是為了展現時代氣息。比如，第三個廳展的是南宋時期。當時的南方藝術是精緻、優雅的。比如青瓷，質地多麼如玉，氣韻多麼優雅。而北方藝術在這個時期，是很強勁、粗糲的，你看展廳裏耶律楚材的書法就知道了。金代磁州枕上的圖案，都是灑脫的大筆畫繪製，形體觀感也是一大塊的。這樣的對比，就是將時代氣息直觀地展現給觀眾。

在展覽佛教藝術的第四個展廳，我選了一個六瓣梔子花形茶碗。梔子花在佛教裏有它特殊的寓意。但更微妙的是，宋代這種棕色的茶碗，是日本藏家通常喜歡收集的，儀式性很強，可以在行茶道的時候欣賞。而這個展廳裏的作品，大多是從日本收集的，這樣就隱隱導出了中國、日本和佛教一系列的關係。

南方周末：楷書【靈飛經】和草書【廉頗藺相如列傳】，能結合各自的時代和社會背景來對比嗎？

史耀華：【靈飛經】是在唐代宮廷背景裏創作的。唐代宮廷書法的核心就是法對結構、力量、優雅的要求。我們在牆上的那個繁體書字，中間的一豎是極為中正的，別的部分都圍繞着這根脊樑骨佈局，這就是唐代的書法美學。

但是在北宋，一群很重要的書法家，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試圖創造出與唐代的中正美學不一樣的風格。有些熱愛書法的人，還沒進門遠遠在走廊就認出來，哎，黃庭堅，因為他的風格實在太獨特了。

黃庭堅在這幅作品裏，特意流露出拙的氣息。和氏璧的璧寫了兩次，第一次寫成壁然後劃掉，和氏的氏字真是非常笨拙不平衡。這種處理稍微不當，就會讓人感覺很傻，但是黃庭堅的水平允許他怎麼處理都能夠控制自如，這就讓他拙的風格變得非常有吸引力。

南方周末：在清代展廳，【乾隆南巡圖】和【康熙南巡圖】並置陳列，有什麼用意？

史耀華：1698年的【康熙南巡圖】，主要還是用中國畫的視角和視覺語言，它場面恢弘，是王翬和他助手們理解中的傳統中國畫。而在1770年的【乾隆南巡圖】裏，你能看到由傳教士帶入乾隆宮廷的西方透視畫法對傳統宮廷技師的影響，讓這幅畫有了一種更為全球化的雜糅感。這樣就能看到宮廷藝術風格的演變。

大都會館藏的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傳】。存世公認的黃庭堅真品只有三幅，這是其中之一，另一幅在北京故宮。（大都會供圖/圖）

多虧了乾隆的題詩

南方周末：【照夜白圖】上的印章都被圈出來，旁邊注釋了該印章的背景等。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注釋？

史耀華：我過去在講解的時候，經常有觀眾問：那些紅色的印記是什麼？因此我決定在第一幅畫的導覽裏就解釋這些紅色印記的功能，觀眾看後面的畫自然會留意這些印記。如果有興趣了解得更深，大都會網站上有每幅畫的全部文字說明，包括引首、題跋、印鑑等，中英文都有。

南方周末：該怎樣理解乾隆那些浩如煙海的印鑑？

史耀華：乾隆有自己的印鑑系統。包括石渠寶笈在內的七枚印章，是這個分級系統裏的基本款，用來記錄書畫在宮裏的存放位置和書畫的品級等。基本款都有七個，你就知道他是一個多愛蓋印章的人。還有一些在特別場合使用的印章，比如他的七十、八十大壽之類的，像【照夜白圖】上的古稀天子。它們的確提供了很多信息。

南方周末：乾隆也很愛在書畫上題字，這些內容對藝術史研究有多大意義？

史耀華：一般做藝術史研究的人都有一個過濾器當他們不需要看藏家的題款時，就把過濾器打開。乾隆寫的那些詩，不能說完全沒有研究價值，但是信息不多。有些人不喜歡他大面積地在書畫上寫字，但是反過來想，如果沒有他，這些畫我們今天都不一定看得到。

南方周末：【照夜白圖】是韓干為唐玄宗創作的，這個結論是怎麼得出的？

史耀華：玄宗很愛馬，坊間流傳皇宮的馬廄有十萬匹馬。照夜白是來自西域的汗血寶馬，日行千裏，是他最喜歡的馬。我們並不知道成畫時是什麼樣的。方聞曾推測最初這是一幅長手卷，繪有所有玄宗喜愛的寶馬，其餘部分年久散佚，只剩下這一塊畫有照夜白肖像的長方形的紙。

畫上並沒有韓干的簽名，也沒有印鑑，直到十世紀才有南唐後主李煜寫的一行字：此韓干畫照夜白。後人認為這個說法不無道理，便水到渠成地贊同了這個推斷。

南方周末：【趙氏三代人馬圖】上有趙雍的題款，說他父親趙孟頫在世時，他並沒有見過父親這幅畫。這幅畫的背景又是怎樣的？

史耀華：趙孟頫是最早一批為元朝效力的漢人，也因此留下罵名。他是一個全能的畫家人物畫很好，山水也很美，畫的馬也讓他享譽一時。

畫這幅畫時，趙孟頫用相當潦草的字跡寫下：這幅畫是要送給友人飛卿的。飛卿是號，因此我們無法知道這人是誰。但飛卿和趙孟頫都是比較大的官，趙孟頫送畫給他是禮尚往來。

這幅畫中，趙孟頫畫的部分是1296年完成的。1359年，該畫的藏家謝伯理托一位中間人找到趙雍和趙麟，說你們的父親、祖父以前畫過這幅畫，希望兩人在此基礎上再各畫一幅人馬圖。這樣就有了趙氏三代創作的同一主題，三代人的畫風各不相同，體現了數十年間美學的細微演變。

南方周末：【人馬圖】上也有張大千和他妻子徐雯波的藏印，後來這幅畫怎麼到了顧洛阜手裏？

史耀華：顧洛阜的大多數好東西，都是從張大千手裏購得的，包括這次展出的黃庭堅、倪瓚。張大千算歷史上最有名的中國畫收藏家之一。他這方面的成就，有時會被他造假的名聲掩蓋。顧洛阜很了不起，他從張大千手裏買了這麼多畫，卻沒有買到多少偽作，他和他的收藏經紀花了大功夫。

最著名藏品

南方周末：大都會博物館都是通過什麼渠道獲得這些書畫的？

史耀華：這次展出的總共102件作品，其中只有不到10件是1970年以前進入大都會的。

1970年代初，大都會亞洲部才開始認真收集中國書畫。很大程度是曾任大都會博物館董事的道格拉斯狄龍先生的影響。他認為亞洲藝術的收藏，將決定大都會能否成為世界級、百科全書級的博物館。當時的大都會在收藏中國書畫上極大落後於世界頂尖的博物館，方聞先生上任亞洲部部長時，大都會只有兩間展廳的亞洲藝術。他卸任時，已經有54間展廳。

方聞收集的第一批書畫是1973年來自王季遷的25幅藏品，有幾幅在這次的展覽裏，比如方從義【雲山圖】。1980年代，大都會向顧洛阜購買了另一批重要的藏品。1989年，顧洛阜將他餘下的藏品全數捐贈給了大都會亞洲部。這次展覽裏的書法作品很多都來自他的收藏，比如黃庭堅、趙孟堅和耶律楚材的書法，趙孟頫【吳興趙氏三代人馬圖】、倪瓚早期作品【秋林野興圖】等。【照夜白圖】則是由大都會直接從著名收藏家柏西佛大衛的女兒手上購得。1970、1980年代，亞洲部的收藏策略是，批量購買大藏家的收藏，或者設法獲得捐贈。

南方周末：展出的藏品裏，最頂級的是哪些？

史耀華：一定要選最頂級的，要從最早的作品說起。第一個展廳第一幅作品的位置，除了唐韓干的【照夜白圖】，我從來沒有他想。因為它太稀有，又極度古老，品相又非常好。這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幅畫，因為馬的圖像是與唐代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它甚至當得起大都會中國書畫最著名藏品之名，因為它也是我們這裏最古老的書畫收藏。

我每次都會跟觀眾強調李公麟【孝經圖】的重要性。宋代以後，整個中國書畫發展史都十分標榜文人畫的概念，這個概念始於宋代很小的一個圈子，李公麟的繪畫理念則是這個概念的起源。【孝經圖】很好地闡釋了文人畫作為由非畫工的業餘人士完成的繪畫，和當時的裝飾畫的潮流有什麼不同。文人畫家並不熱衷於視覺上讓人驚艷，而着重於畫中的寓意，重視筆墨，將畫的氣韻、思想置於美學之前。尤其重要的是，這幅畫大多數人都認同是真跡。

最後的展廳也有很重要的畫，但可能被人忽略。比如王原祁的【輞川圖】，在裱邊，或者叫隔水上，20世紀的收藏大家吳湖帆就題稱天下第一王原祁。方從義的【雲山圖】可以稱得上世界美術史裏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了。趙孟頫【吳興趙氏三代人馬圖】毋庸置疑也是一幅很重要的作品。

這個展的問題在於全是精品。通常我設計展覽會選幾幅精品，再選幾幅二等品或者沒那麼為人熟知的作品，展現中國畫不同層面的有趣之處。但這個展覽全部是神品，很難選出一件不是那麼特別的。

南方周末：大都會館長托馬斯坎貝爾在他的Instagram上貼了【水仙圖】，說這畫讓他深深着迷。你認為這幅作品的魅力在哪？

史耀華：我看它時仿佛能看到畫家緩緩創作的過程，能感受到趙孟堅的性格：精雕細琢的、很愛思考。你甚至能感覺到他把創作【水仙圖】當做一個冥想的過程。這和我們一般意義上討論的文人畫不一樣，它沒有那種瞬間爆發的靈感，而是給人以緩緩的思索感。

拉近看，你不知道這片水塘是哪裏，畫家並沒有給任何的背景，只是描繪了一方水塘裏水仙花近乎溫柔而靜謐的自然花紋。足夠近時，你又能感覺到這些水仙與整個大自然世界的共通。這是從微觀世界悟出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