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十九屆世界遺產大會上,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湖北唐崖土司遺址和貴州海龍屯遺址聯合申報的土司遺址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國特有的土司文化遺存也走進了世界的視野。我們特請研究土司遺址的學者為我們講述他眼中的土司風雲。 如果沒有迷霧,武陵山區的風景將遜色不少。山地里晝夜溫差大,地形崎嶇,每天早晚,薄霧就會沿着谷地曲折瀰漫,愈來愈重,延綿無盡的群山只有山巔桀驁不馴地凸出在雲霧之上。等到陽光穿透雲層而出之時,薄霧之上的群山尖鋒宛如成群駿馬,齊齊奔向土司王庭。這就是永順老司城最引以為傲的『萬馬歸朝』。 這也是當地居民日常生活的一幕——他們總會等到陽光出來雲霧將散時,興致盎然地帶你爬到永順城東的山頂上,指着東側群山,讓你想象萬馬歸朝的壯觀。 考古學家以十年之功,終於發掘出永順彭氏土司繁衍生息,號令指揮長達數百年之久的都城——老司城(見圖)。隨着老司城成為新的世界遺產,我們才意識到,對這個看似清晰的遺產,人們有着比悄然而至隨風而散的山間薄霧更多的認知迷霧。 距離永順縣城約20公里的老司城是武陵山區目前所見規模最大,等秩最高,保存最完好的土司核心聚落。根據傳說,這是12世紀初,南宋紹興年間土王彭福石寵興建的。『福石』指老司城所在的福石山,『寵』是土家語中『王』的意思,堂堂土王因城得名,而且其他事跡皆湮沒不可聞,足見這座城在武陵山地居民心目中的地位。雍正二年,末代永順宣慰使彭肇槐決定將司治從老司城搬到與之一山之隔的顆砂,城內不少建築都遭拆除,以便舊材新用,拆不走的只有城牆、宅基和墳塋。四年之後,命運進一步逆轉,彭肇槐懇請內附。統治永順、古丈、龍山一帶達八百年之久的彭氏土司黯然告別永順,遷回江西吉水原籍。老司城從邊城巨鎮墜入山野荒村,封存在時間膠囊里,直到20世紀末才重見天日。 其實,無論是在書寫的文字裡,還是口耳相傳的故事裡,甚至考古學家的手鏟下,這座古城從未缺席過。 老司城一直鮮活地保存在當地居民世代相承的記憶里。儘管300年來,老司城上覆蓋了青草和樹林,宮殿區已變成農田,但是他們仍然對那段歷史既了如指掌,又無限神往。他們可能會指着一條土壟或者一個豁口,以諸如正街、大西門等一本正經的書面化詞彙相稱,令人聞之一怔。有的的確可以被考古學發掘證實。但是,記憶經常出錯,有的本就是空穴來風,有的則可能時空大挪移。將軍山魚肚街上秦姓住民宣稱奉土司命下河捕魚,獅子口菜園坪的陶姓住民也如法炮製,以自家蔬菜直供土司王庭為傲,但不過都是巧妙地申明權力的方式。 文字,無論寫在紙面上,還是刻在石壁上,都不是如假設的那樣一目了然。早在漢峒兩隔的時代,編史觀念就已經進入永順。明代正德年間的土司彭世麒編纂了【永順宣慰司志】,可惜僅存一卷。現在,我們主要通過改土歸流之後編纂的【永順府志】和【永順縣誌】窺視老司城。官方志書還算筆下留情,永順土司既忠誠又溫和,沒有像一些因罪奪職的土官們被妖魔化得面目全非。即便如此,方志中的『白鼻子土司』仍然是隨意定奪屬民生死的顢頇角色。 如果他者筆下的土司難免有點臉譜化的話,土司的自我表述則可能面臨另一種問題。沿着靈溪河右岸的歷史小徑逆流上溯途中,一面陡峭的石壁上刻着,『正德三年余與嫁酉司妹同游時水泛故記』。摩崖正面對靈溪河拐彎之處的開闊水面。土司彭世麒外嫁酉陽的妹妹省親歸家,兄妹泛舟水上,這是多麼溫情而單純的場景。但是,沿着靈溪河繼續上行數公里,就可以看到另一處摩崖,『余邀同世親冉西坡游此,得魚甚多。其日游者從者千餘,俱樂醉而歸』。這些文字背後有着未及細表的深意,值得我們反覆揣測。 在考古學家手鏟之下復活的老司城氣度恢弘到令人屏息的程度。一座規模和技術都堪稱罕見的石質城市依山延展,並不刻意取平,而是退坡成坎。看似漫不經心,但每一道堡坎,圍合宮殿或者衙署的城牆,從石料材質到形狀,進而到牆面和路面的拼接,無不是精心考慮。即使在廢棄300年之後,城中的下水系統稍作疏浚後即可發揮正常功能,殘存路面卵石拼花的細緻程度仍令人嘆為觀止。如果口耳相傳的故事不可信,紙面上寫的,甚至石頭上刻的文字都不可靠,那麼,從地下挖出來的遺蹟就是堅硬的事實嗎?似乎是,但也不盡然。對於考古學家而言,重要的任務不是將老司城遺址分別插上宮殿、衙署、廟宇、書院等標籤,而是如何將我們觀察到的蛛絲馬跡連綴成真正的生活。 明朝的才子曾用『紅燈萬點人千疊,一片纏綿擺手歌』形容老司城的盛景。與老司城隔靈溪河相望的將軍山現在是俯覽遺址的最佳位置。不過,當年生活在對岸的人們,不管是深居宮禁之中,時刻擔心被人奪印的土王們,還是隨身準備徵調平倭的土兵,抑或伐木放排的商人,他們都不大可能如我們置身遺址公園一樣俯覽遺址。我們用現代學術的分類方法,將他們的世界分解成為大大小小的片段。對於每個片段,我們都有直白的閱讀方法,都有心照不宣的合乎規律的描述。但是這依然是我們視域之內的充滿了想象迷霧的山地中國。 這迷霧不是老司城的特產,只是在這裡,歷史和現實、內在和外來、真實和想象的衝突顯得尤為激烈。也因此,穿透籠罩在永順老司城的迷霧具有了普遍意義上如何認知文化遺產的示範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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