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寫 饒宗頤中國畫【澤潤四方】及隸書七言聯【一甌滄海橫流外 環堵樓台瑞氣雄】。 漢學泰斗饒宗頤——香港特區政府大紫荊勳章獲得者,曾與錢鍾書並稱『南饒北錢』,與季羨林並稱『南饒北季』。這位國寶級的大師今年100歲了,年底,香江舉辦一系列慶祝活動。 饒公著作等身,僅【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14卷20大冊,就逾千萬字,分為史溯、甲骨、簡帛學、經術、禮樂、宗教學、史學、敦煌學、目錄學、文學、藝術等領域。他通曉多國語言,包括梵文、希伯來文,還熟知古代楔形文字、甲骨文、金文、簡牘帛書等。在學術領域鑽研80多年,他怎樣做學問?香港為何能產生這樣一位大家?其獨特的治學研究方法,對後輩有什麼啟示? 大師不言,其氣自華 冬日的香港,紫荊仍艷。 最近家人很少讓饒公見客。近日經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總編輯孫立川安排,饒公在兩個女兒的攙扶下來到跑馬地一家潮州餐廳,與記者和幾位文化界朋友午餐。當他顫顫巍巍進門時,眼神與恭候的每一位先有交集,才移步向桌。清瘦的饒公,這些天有點感冒,說不了許多話,但握手依然很有力。他聽力不好,女兒饒清芬拿着帶話筒的助聽器,向他轉述。贈書籤名時,運筆飛快。 兩個女兒照顧父親無微不至,從家裏帶來清淡的雞湯、蒸肉餅,用保溫瓶裝好。女兒把挑出刺的石斑魚夾到父親盤子裏,看到父親調羹裏的肉餅稍大了點,馬上伸過自備的剪刀把它剪小。談到吃,饒清芬女士說父親愛吃地瓜,家裏放了許多。饒公這一代人,過去沒吃太多高檔的東西,一生養成了粗茶淡飯的習慣,現在食品問題頻發,添加劑五花八門,不胡吃海塞,反而有利於健康。 近年,饒公狀況好時,還可在家打坐。他不上網,每天上午會看看報紙,只瀏覽標題。他記性很好,一次友人提起他60年前寫的一首詩,饒公馬上寫下來,一字不差。老人以前喜歡到跑馬場散步,後因難下幾十級的台階,只在樓下花園走走。每周三入夜,寓所對面的跑馬場燈火通明,饒公就在家中,俯瞰駿馬奔騰競逐。 整個午餐期間,饒公只說了一個字,當孫立川展示新出版的泉州東西塔考古文獻線裝書時,他發出一聲讚美:靚!大師不言,其氣自華。其謙和的態度,他的家人、弟子所講述的饒公的為人和學問,都令人感受到如沐春風的愜意、靜水深流的思維律動。這,或許就是季羨林所說的饒公『涉及範圍廣,使人往往有汪洋無涯涘之感』吧。 耐得寂寞,還要出奇制勝 饒公曾以『辛苦待舂鋤』來自況他的學術生涯,謙虛地把自己比作農耕夫。 他是粵東潮州的富家子弟,可以玩的東西很多,有的家庭可能會出一個玩物喪志的公子哥,但就在家道中落後,他逐漸成了一位學術研究跨詞學、史學、書畫、敦煌學、甲骨學、目錄學、楚辭學、考古學(含金石學)8個門類的大學者。 饒家的天嘯樓曾有十萬餘卷藏書,他做學問用的是童子功。他曾說,做學問『開竅』很重要,如果有家學淵源,由長輩引入門可以少走很多彎路。『我的求知慾非常強烈,這種求知慾征服了我整個人,甚至是吞沒了我自己。雖然搞學問非常辛苦,非常枯燥乏味,但我覺得是一種樂趣,樂在其中』。 父親離世後,饒宗頤作為長子接管錢莊,18歲完成了父親未竟的【潮州藝文志】。『我只能在兩件事中做好一件,就是能夠把父親的學術延續下來,但是生意我就沒辦法管了,所以在我手上,家財慢慢地散了』。 1949年後,他在香港、新加坡、美國、印度等地任教或做研究。他的學問起始於鄉邦之學,再到研究四裔交通及出土文物,壯年從中國史擴大至印度、西亞以至人類文明史,晚年又轉向中國精神史的探求,書畫也日益精進。 饒宗頤說,我主張用『忍』的功夫,忍要靠耐力去支持,能夠忍受一切困難,才能作持久戰。沒有『安忍』,便不能精進;沒有『澄心』,便不能凝神向學。 學術界很推崇饒公治學的『奇正論』。饒宗頤說,別人說我是奇人,只說對了一半。老子講『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我則是『正以立身,奇以治學』。立身做人要正,但做學問要出奇制勝,做別人沒想過、沒做過的。 1982年,饒公提出了田野考古、文獻記載和甲骨文考據相結合的研究夏文化『三重證據法』,後又力倡力行充分利用新出土文物,推動了當代國際漢學領域甲骨學、敦煌學、簡帛學的創建和深化。 首次輯【全明詞】、首次研究敦煌白畫……華東師範大學胡曉明教授曾概括了饒公在學術研究上的50個『第一』,從中可窺見這位百科全書型學者的成就。 從古人的文化裏尋求智慧 『做學問是文化的大事,是從古人的智慧裏學習東西』。 幾年前接受訪問,饒公談到弘揚中國文化時說,一定要做到『求是、求真、求正』,這個最重要了。『正』就是不要拐彎抹角,要弘揚正氣,秉持正直,堅持正義。 大師眼裏,中國文化是用之不竭的精神富礦。他曾說,茶、瓷器和玉器,都是中國要素。茶,我每天從早喝到晚。西方人愛喝咖啡,中國人愛喝茶。咖啡是刺激性的東西,屬於衝動文化;而茶是冷靜的、理性的,屬於和的文化。中國的茶文化講究一個『定』字。『定』就是心力高度的集中,內心安寧,才能實現心『定』。 另外他也讚賞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隱』。他說我們中國人講究情理法,有問題可以坐下來商量,先講人情,不是有了分歧和爭端就要打仗。這個很好,不打仗就把問題解決了。 季羨林強調『天人合一』的思想,饒公則多次談到『天人互益』的觀點。一次接受香港作者訪問時,他作了詳解:今天通行的【易經】,第一卦是乾卦,第二是坤卦,最後一個卦是『既濟』和『未濟』。『濟』是成功,事情已經做好了;『未濟』就是還有未來,還有很多要做的,表示保留『有餘』,這是中國文化一大特色。馬王堆出土的【易】卦的排列,是漢代寫本,最後一個卦是『益卦』。『益』也是積極有建設性的觀念。今天世界上的許多麻煩,是『天人互害』造成的。人類做的很多事情,可以說是『傷天害理』,包括製造各種仇恨與恐怖,追求各種東西,變成物質的俘虜。又如環境被破壞,就是惡果之一。不懂『天人互益』,就變成『互害』了。所以,我提倡天與人互相補足,一切的事業,要從益人而不損人的原則出發,並以此為歸宿。這是我從古本上得到的啟示。 90歲時,饒公仍壯心不已。他認為21世紀將會是中國踏上『文藝復興』的一個時代,尤其有大量文物出土,我們要趁這個機會,把『經』做一個新的整理。在北大百年校慶上的發言中,他呼籲建立『新經學』,光大『五經』的精髓,推陳出新,重新發現傳統經典的價值。 『是香港造就了我』 有人說,香港有了饒宗頤,便不再是文化沙漠。 一般認為,饒公初到香港是1938年因病滯留。饒公曾告訴友人,其實自己十幾歲時就代表家裏來香港收賬,當看到負債者生活十分艱辛時,不忍催逼,空手而歸。1949年,饒公為【潮州志】編纂一事再到香港,在儒商方繼仁勸說下留在香港。 之後,他的交遊範圍、學術視野逐漸寬闊,出版了大量學術論著。饒公說:『是香港造就了我,使我得以接通世界學術界的窗口。』他還說過自己算幸運的,留在香港,學術一直沒有中斷。 香港中文大學高級研究員鄭會欣曾為文介紹,香港是中西文化溝通的一個理想地點,饒公在港經常得到港大等機構的支持和資助,進行國際學術研究交流活動,或擔任訪問學者。例如他看到了海外各國收藏的大批甲骨和敦煌文獻,一頭扎進去,終成甲骨文研究的領軍人物。 改革開放之後,內地學術研究重新活躍起來,1979年9月,饒公首先應中山大學之邀參加全國古文字學會議,開始結識大批內地學者。他頻繁地參觀研究各地文物文獻,發表大量論著,同時利用香港的優勢,推動內地學術研究和交流。 香港商界對饒公等文化人的關愛,留下『以財養智』的佳話。尤其是熱愛中華文化的潮汕籍商人,對他鼎力相助。如方繼仁早年為他斥巨資,在英國購買一整套敦煌文獻的縮微膠捲,日後饒公依據這些資料發表了大量論文著作,奠定了他在敦煌學研究中的地位。 『一壺天地小於瓜』 與饒公近距離接觸過的人,都會感到他有一種超凡脫塵的單純和自在。 關於人生哲學,饒宗頤曾提出『安頓說』。他認為,『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這是十分要緊的。保持自在的心,是一種境界』。『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是他的詩句。他解釋,不磨就是不朽,中國人講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而『自在』需排除『掛礙』。『現在的人太困於物慾,其實是自己造出來的』。 饒公過去看書研究,可以通宵達旦,如今年歲大了,不再沒日沒夜地鑽研學問。近兩年他甚少出門,幾乎不應酬,每天清晨起來,寫字畫畫、看書做研究,有時睡個回籠覺。 不時有人問他如何養生,得到的典型回答是:『我每天坐在葫蘆裏。』他引用明代詩人余善的詩句『一壺天地小於瓜』,說清靜達觀,身心愉悅,自然就長壽。其實,他很懂勞逸結合,從14歲起,他就學『因是子靜坐法』,早上會沐浴和靜坐,然後散步,晚上儘量早睡。 書畫也助他延年益壽。2003年8月他患輕度中風,右手偏癱,不能提筆,這對於書畫名家是一大難關。他開始左手執筆練字,而後左右手交替畫畫寫字,憑着頑強的毅力和執着,恢復了右手的功能。 這位百歲老人,因為『靜』,所以『遠』;因為『耐苦』,所以『自在』。他的堅韌,則化為平日的圓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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