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時期的大作家庾信(字子山,513~581)的成就首先在他的辭賦,一篇【哀江南賦】,浩浩蕩蕩,把他對家事、國事、天下事的感慨哀傷全都融化進去,千古傳誦;【枯樹賦】篇幅雖小,容量很大,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還產生過強烈的影響,這在文學生活史上是非常罕見的。 庾信也能詩,亦頗有名篇,茲選取兩首最短的來略談幾句,以見其思想藝術之一斑。 一 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 庾信這首【寄王琳】非常有名,但他話說得吞吞吐吐的,而且就只有這麼沒頭沒腦的四句,如不詳知其背景,是很不容易理解的。欲明此詩,必須認清王琳(字子珩,526~573)爲何許人以及他同庾信的關係,特別是他於何時何地先行寫過一封讓庾信感慨萬千的信,然後才能理解庾信的千行淚和這四句詩。 王琳是梁、陳之際的名人,又同北方的北齊、西魏、北周有著複雜的聯繫,幸而我們尚可依據可靠的史料推測出他是在什麼情況下先行同庾信取得聯繫的。 【北齊書】卷三十二【王琳傳】(【南史】卷六十四【王琳傳】略同)載: 琳本兵家,元帝居藩,琳姊妹併入後庭見幸,琳由此未弱冠得在左右。少好武,遂爲將帥。太清二年,侯景渡江,遣琳獻米萬石。未至,都城陷,乃中江沉米,輕舸還荊州。稍遷岳陽內史,以軍功封建寧縣侯。侯景遣將宋子仙據郢州,琳攻克之,擒子仙。又隨王僧辯破景。後拜湘州刺史。 琳果勁絕人,又能傾身下士,所得賞物,不以入家。麾下萬人,多是江淮群盜……梁元性多忌,以琳所部甚眾,又得眾心,故放之嶺外,又受都督、廣州刺史。其友主書李膺,帝所任遇,琳告之曰:『琳蒙拔擢,常欲畢命以報國恩。今天下未平,遷琳嶺外,如有萬一不虞,安得琳力。忖官正疑琳耳。琳分望有限,可得與官爭爲帝乎?何不以琳爲雍州刺史,使鎮武寧,琳自放兵作田,爲國御捍。若警急,動靜相知。孰若遠棄嶺南,相去萬里,一日有變。將欲如何?琳非願常住荊南,正以國計如此耳。』膺然其言,不敢啟。故遂帥其眾鎮嶺南。 梁元爲魏困逼,乃征琳赴援,除湘州刺史。琳師次長沙,知魏平江陵,已立梁王。乃爲梁元舉哀,三軍縞素。遣別將侯平率舟師攻梁。琳屯兵長沙,傳檄諸方,爲進趨之計。時長沙藩王蕭韶及上游諸將推琳主盟。侯平雖不能渡江,頻破梁軍,又以琳兵威不接,翻更不受指揮。琳遣將討之,不克,又師老兵疲不能進。乃遣使奉表詣齊,並獻馴象,又使獻款於魏,求其妻子;亦稱臣於梁。 引得長了一點,但非引到此處不能解決問題。據上列引文可知以下諸事—— 其一,王琳早年靠裙帶關係成爲將帥,但他確有軍功,在平定侯景動亂的戰鬥中逐步確立了自己的地位。 其二,梁元帝蕭繹對王琳並不放心,把他遠遠地打發到嶺南去,他很想爭取去雍州當刺史,沒有成功。按那時雍州是戰略要地,其地又有很好的兵源,過去梁武帝蕭衍就在那裡起家;蕭繹當然很明白這一點,所以李膺根本不敢去談此事——那不是暴露野心自找麻煩嗎。 其三,蕭繹到最後關頭才調動戰鬥力很強的王琳部來救駕勤王,但已經來不及了。王琳率部到達長沙後,因爲手握重兵,一度成了各派政治力量都不得不表示尊重的盟主。 其四,這時王琳正在觀望之中,爲自己的未來布局,他同北方的北齊、西魏以及後梁(在西魏卵翼之下以蕭詧爲首之梁)都在拉關係,窺測方向,徐圖後計。西魏是剛剛消滅了以蕭繹爲首的江陵梁政權的勝利者,王琳留在江陵的家屬應當也在他們手裡——古代到地方上擔任要職的官員,特別是帶兵的高官,家屬一般都留在首都,這多少有點充當人質的味道。西魏破江陵後,擄去大批官員和他們的家屬,王琳的家小亦在其內;他『使獻款於魏,求其妻子』的來由當出於此。 王琳寫信給庾信,應當也就在此時。他們曾經都是蕭繹手下的官員,自然是早就熟識的。據【資治通鑑】卷一百六十六,王琳屯兵於長沙、被推爲盟主在承聖四年亦即紹泰元年(555)正月,然則他給庾信發出信函以及庾信收到來信並作【寄王琳】詩,應當也都在本年。 王琳的信現在看不到了,估計可能會有這樣一些內容:對形勢的巨變感慨一番,表明自己仍然忠於先前以蕭繹爲元首的梁王朝,問候庾信——庾信作爲蕭繹派往西魏的使節,現在還在西魏手裡,但只是被扣押,他並未明確表示效忠於西魏,至少王琳還沒有聽到這方面確切的消息。而庾信,卻正在準備面對現實,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他在【枯樹賦》裡表示,即使大樹已枯,木料還是有用的好東西(參見顧農【關於〖枯樹賦〗研究史的回顧與反思】,【中華讀書報】2015年11月11日第15版)。現在天翻地覆,形勢複雜,不知應當如何立言。自己遠在北方一角,南方政治中心的建康(金陵)沒有什麼人同自己聯繫(『信使疏』),卻意外地收到老熟人王琳萬里之外的來信,讀來令人熱淚盈眶,不知說什麼才好。不如不說也罷。 這樣感慨系之而並無明確表示的措辭,是可以理解的。這時庾信尚被『囚於別館』,處於一種『妾身未分明』的非常階段。此詩大有外交辭令之意。前人評說此詩,或謂其中有『家國之恨』(吳汝綸【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選·庾開府集選】),又有人說從詩里能感到詩人『忠憤欲絕』(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集】),似乎都不免有點過度詮釋。 二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時。莫待山陽路,空聞吹笛悲。 庾信這首【寄徐陵】具體背景一向不明,倪璠【庾子山集注】卷四關於這首詩的注釋只是引用向秀【思舊賦】以明『山陽』、『聞笛』的出處,此外未著一辭,更未說明作於何時。 庾信與徐陵(字孝穆,507~583)曾經是通家之好的密友,年輕時就在文壇上齊名;他們的父輩徐摛和庾肩吾都是太子蕭綱的老師,著名的新派人物,其新詩以及駢體文、辭賦,當時被稱爲『徐庾體』,他們的下一代徐陵和庾信長大以後也在蕭綱的東宮裡任職,由於年齡同蕭綱相近,來往也更多。他們繼承並發展了父輩的文風,所謂『徐庾體』,也包括這小徐、小庾在內。庾信與徐陵後來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南北隔絕多年,至死未能把晤。從這首【寄徐陵】詩的語氣看去,應是庾信的晚年之作。他說,如果老朋友還思念我,要趁我活著的時候,不要等我死了以後,像先前的向秀似的去山陽故居憑弔嵇康。 從庾信一生的經歷看去,似乎可以推測此詩作於北周保定二年,亦即陳天嘉三年(562),是托行將回國之陳王朝的使者周弘正帶回南方去的。本年庾信五十歲,在那時就要算是一個來日無多的老人了。 【陳書·周弘正傳】載:『弘正博物知玄象,善占候,大同末,嘗謂弟弘讓曰:「國家厄運,數年當有兵起。吾與汝不知何所逃之。」及梁武帝納侯景,弘正謂弘讓曰:「亂階此矣。」京城陷,弘正爲衡陽內史,元帝在江陵,遺弘正書曰……乃遣使迎之……及弘正至,禮數甚優,朝臣無與比者。……及江陵陷,弘正遁圍而出,歸於京師,敬帝以爲大司馬王僧辯長史,行揚州事……(陳)高祖受禪,授太子詹事。天嘉元年,授侍中,領國子祭酒,往長安迎高宗。三年,自周還。』周弘正出使北周,是爲了將先前在江陵陷落時被遷於關右的陳王朝的皇室成員陳頊(後稱帝,廟號高帝、諡號宣帝)迎接回去,因爲種種原因,他在長安呆了兩年才完成這一使命。庾信早年曾與周弘正爲同僚,與弘正的弟弟弘讓也非常熟悉(曾作有【尋周處士弘讓】【贈周處士】等詩),所以這兩年中自然同周弘正有些交往,寫了好些詩篇,當周離開長安回建康去的時候,又賦詩爲別道: 扶風石橋北,函谷故關前。此中一分手,相逢知幾年? 黃鵠一反顧,徘徊應愴然。自知悲不已,徒勞減瑟弦。 ——【別周尚書弘正】 他嘆息同周弘正的再見不知在何年何月。此時又托他把這首【寄徐陵】帶到南方去面交這另一位老友,詩中也同樣充滿了老年人的悲觀和感傷。 當時也在北周的王褒(字子淵,514~577)也是周弘正的老朋友,王、周二人當年的關係更加密切,曾經一道向蕭繹提出過遷都的建議,但未蒙採納。周弘正在長安時,王褒也寫過詩贈給他,最後又托他帶一封信給其弟周弘讓,還有一首【贈周處士詩】。這些篇什也都作於保定二年即陳天嘉三年(562)。 等到王褒去世以後,庾信爲他寫了一首長詩【傷王司徒褒】,前半對王褒顯赫的家世和早熟的才華大加歌頌,後半對他的病逝表示深沉的哀悼。詩末云: 柏谷移松樹,陽陵買墓田。陝路秋風起,寒堂已颯焉。 丘楊一搖落,山火實時然。昔爲人所羨,今爲人所憐。 世途旦復旦,人情玄又玄。故人傷此別,留恨滿秦川。 定名於此定,全德以斯全。唯有山陽笛,淒余【思舊】篇。 這裡又提到向秀的【思舊賦】。詩中大有同病相憐之意,既痛惜王褒之死,又行復自念。『昔爲人所羨,今爲人所憐』,流寓他鄉而又上了年紀的人,最怕落在這樣的境遇里。 錢鍾書先生特別賞識庾信這一首【寄徐陵】,評爲『沉摯質勁,語少意永,殆集中最「老成」者矣』。(【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00頁)老成總是同蕭瑟悲涼聯繫在一起。 兩首小詩,加在一起也不過四十個字,而那個動亂時代的風雲變幻,詩人自己的痛苦遭遇以及蒼茫的心事,可以說全都隱含於其中,這是何等的藝術功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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