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協和大學生物實驗室。 福建協和大學創校初期校門。 一 民國的大學,分國立(如北大、清華)、教會(如燕京、聖約翰)、私立(如南開)、民辦(如中國大學)四種。囿於篇幅,此文只約略談談前面兩種。 若論國立大學的代表,厚德載物的清華園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它始建於1911年,初名清華學堂,是由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而建立的留美預備學校,1928年改制爲國立大學。有人評價云:30年代初的清華園,是【早春二月】中的芙蓉鎮,一座世外桃源。 而談到教會大學,此處先不提赫赫有名的燕京、聖約翰,僅以遠在東南一隅的福建基督教協和大學(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1915年成立,1951年停辦)爲例發掘吉光片羽。有過來人回憶說:它坐落在閩江的入海處,十幾幢宮殿式校舍,聳立在樹木蒼翠的山坡上,綠瓦紅牆,檐牙高琢,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校舍的周圍,點綴著幾十幢或紅或黃的小洋房,若隱若現於叢綠疊翠之間。 清華與協和,一國立,一教會,它們的相同之處是都建於歷史上有名的古城中,既吸收了中國傳統文化之精華,又輸入了西方物質文明和生活方式。一方面繼承了中國文明的深厚淵源,一方面則是外國文化長期的耳濡目染。這兩個方面既相牴觸,又相糅合,顯示出獨特的精神內涵。 歸原於特殊的歷史背景,當年的清華對國學的重視程度遠不及對洋學問的推崇。但隨著國家的發展,學校建設的深入,這種由特殊國情造就的特殊教育方式在日漸式微。東西文化,薈萃一堂、新舊合冶,殊途同歸,1928年,從隸屬外交部轉爲隸屬教育部的國立大學後,由清華人自己填詞譜曲的新校歌漸漸代替了建校伊始美國人寫的校歌,傳遍美麗的校園。而在南方的福建基督教協和大學,西方文化則始終占據著主導地位。 二 自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期至抗戰爆發前的中國,對民國的高校師生而言,是一段相對平靜、適合埋頭做學問的黃金時期。那時,軍閥混戰已基本告一段落,國家經濟開始取得持續性的發展。楊振寧先生回憶: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相當混亂,但清華園卻是世外桃源,我們的確過了八年幸福而又安定的生活。 著名作家曹禺的夫人,清華大學法律系1933年級校友鄭秀這樣回憶上世紀30年代初期的學生時代:秋季開學後,女同學可以自選同屋,分住二、三層樓,兩人一室。因人數較少,個別同學可獨居一室。我有幸分得二樓對樓梯口較小的一間。累了,遠望窗前的綠樹春花或冬日的松柏。渴了,就到走廊邊小磁噴池前,喝幾口清涼的泉水,頓時心曠神怡,精神煥發。洗衣室的一角設有木架,存放同學們換下要洗的衣物布袋,留待洗衣局工友定時取去洗,並送來洗淨熨平的衣服。臨大門口東面的走廊貼牆邊處,安置一排木框鑲玻璃的多格式信箱,按學號插放各人信件。傳達室的電話隨時可用。靜齋的生活無疑是十分方便的。 作家宗璞則在小說里細緻地描寫了七七事變前清華的教授生活:清晨,隨著夏日的朝陽最先來到的,是送冰人。冰塊取自冬天的河湖,在冰窖里貯存到夏,再一塊塊送到用戶家中。冰車是驢拉的,用油布和棉被捂得嚴嚴實實,可還從縫裡直冒水氣,小驢就這麼騰雲駕霧似的走了一家又一家。送冰人用鐵夾子和草繩把冰從車上搬到室外,最後抱到冰箱裡。接踵而來的是送牛奶的。再往下是一家名叫如意館菜店的夥計。 著名語言學家,清華大學教授王力先生更在大後方寫過這樣的回憶文字:冬天的煤,夏天的冰,逛琉璃廠看中的書,菜、米,各色花兒,日日都有人送上門來。 這一幅幅清華的校園圖畫,都是與當時北平一般宅門人家沒什麼兩樣,甚至在精神內涵上更加豐富多彩的美好畫卷。 而在遙遠的東南沿海,在30年代的福建協和大學,師生們的生活又如何呢?作家風帆的回憶也是令人瞠目結舌的:地位卓越的美國副校長一家住的是一座玲瓏別致的綠色小洋房,教務長是中國人,但整套家具都是從外國進口的,大型鋼琴、席夢思床以及大小沙發椅之類是從上海轉運送上山來的。另一位中國教授一家,夫妻二人都是留學生,家中有兩個小孩子,滿口流利的英語,甚至他們一家平時都不講中國話 就連學生也過著一種趨於西化的神仙生活,無論他們先進的學制還是日常起居都絲毫不比今日的大學生遜色,這種優勢很大程度取決於學生人數的嚴格限制:大學設數、理、化、生物、中文等八個系。被它承認的學校的學生,只要經過中,英,數三學科考試和智力測驗,來校後可以任意選擇一個專業。 協和大學的女生宿舍是一座中國宮殿式的屋子,正屋大門上裝的是彩色而不透明的刻花玻璃,進門走道上是厚厚的地毯,直鋪到左右兩端。女生主任是一個沒有結過婚的女子,她實際上是西方生活方式的標本,是女生學習的榜樣。她現身說法,勉勵她們,要她們將來到她曾經去過的那些國家留學,爭取個碩士、博士之類的學銜。 教學樓底層的南北兩排房間,都標上專用名稱,如會議室,閱覽室,自修室,圖書室,鋼琴室,樂器室,娛樂室等等,是供學生隨意使用和娛樂的場所。西首的餐廳是一個大房間,用鏤花隔扇和絲絨簾幕隔成三小間,白色窗紗,白色台布,每個窗台和餐桌邊都陳列著彩色陶瓷花盆,種著鮮麗的花卉。南面有一架大鋼琴,琴台上罩著抽花紗巾,上面的一隻花瓶中插著一大捧鮮花。三餐吃飯前都要奏琴,唱讚美詩,然後祈禱。右邊有一隻大玻璃櫥,放著各種玻璃杯和彩色陶瓷器皿,供學生任意取用。 學校食堂準時開飯,六個人一桌,每餐五菜一湯,如果菜不合胃口,可以在牌子上寫下意見,也可以自由點菜或添菜。其實三葷二素一湯是常例,早餐還可以隨意添煎蛋或皮蛋、肉鬆、油汆花生之類。 東首是一間大會客廳。推門進去,只覺光輝燦爛,目不暇接:地下是深紅色刺花地毯,窗上是雙層窗簾,外層白色輕紗,內層紅色絲絨,三面都是半落地玻璃長窗,窗台上擺設著不同形狀的細瓷花盆,栽植著各種名花,牆壁上懸掛著西洋油畫。天花板上垂懸著五盞琉璃花燈,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線。大廳中央放著一張長方形雕花紅木桌,鋪著精美的台布,上有古董擺設。此外,因勢設置各種成套的沙發椅,有皮革的,有絲絨的,有織錦的,每張沙發椅上放著不同形狀、不同質料的鴨絨靠枕。沙發椅前矮橫几上的花瓶和花盤裡,插著百態千姿的花卉,橫几上還零星點綴著有趣的玩具。沙發椅邊有各種立地燈,垂著各色的紗燈傘,沙發椅縱橫陳設,使坐在這邊談話的人,望不見那邊坐著的人,供女同學接待各自的客人,只要談笑聲量不太大,可以互不相擾。 如此種種,真是神仙也住得了!即使在今天,這也是一種足以令人瞠目結舌的精英教育模式,何況在八十年前。 三 一所大學的面貌,離不開時代的囿域和環境的薰陶。協和大學這種徹頭徹尾全部洋化的生活,其現代化與舒適程度,讓今天的讀者也爲之稱奇,更難以置信它竟出現於近百年前的東南一隅。其實,細細對比以上兩種回憶的細節,可以發現,在上世紀30年代中期,國立與教會高校師生,尤其是教授這一階層的生活,雖然都是相當優裕的,但北方與南方,國立與教會又有很大差異。北平的清華園沒有福建協和大學那種貴族式的生活狀態,也沒有充斥奢靡的氣息。這和北平作爲文化名城的特點息息相關。而協和大學那種仿佛在好萊塢影片中才會出現的王子公主式生活,與福州這個沿海開放城市的地理位置與獨特歷史又密不可分。這裡經濟高度繁榮,居民五方雜處,文化交融,匯納百川,開放性較強,自由度較高,所以上述現象的出現是絕非偶然的。 其次,教會學校作爲鴉片戰爭後帝國主義精神入侵的產物,勢必將西方文明的精華與糟粕同時帶給中國學生。在幾乎已經達到理想境界的物質生活背後,其實是東方傳統哲學文化與西方人文精神在相互會合基礎上的相互鬥爭。再者,在這裡就讀的子弟,不同於公立與民辦大學多樣化的學生來源,絕大部分都是名門之後、富家子弟,高昂的住宿費用較他們的家境而言只是小菜一碟。 更值得關注的地方是,在那個時代,讀教會大學,就是進入了西方文明的話語場。在英美,大學的意義是提供一個最好的場所,讓青年男女在這種環境裡盡情地享受生活,廣泛地開展社交,使一個人的個性得到充分發展與顯現。英語裡的畢業(Commencement),其意義就是學習的開始。這也是與中國傳統文化里學堂的含義截然不同的。所以,在協和大學,圖書館既是學生最主要的課外活動場所,還充當了主要的社交場所。從精神層面上來說,這也是與國立大學有本質差異的。 過去的大學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今日我們往往津津樂道於它們的宏大歷史,卻常常忽略了深入挖掘現場細節的那一環。社交、日常生活的細節,其實有助於我們去辯證地看待那個時期的大學教育;有助於我們挖掘東西方文化交匯的大背景下,不同培養人才方式帶來的不同影響;更有助於我們去其糟粕,從中選取燦爛的正面能量和精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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