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雲彬最後22年 由於『右派』身份,宋雲彬的名字沒有出現在1959年點校本【史記】的編者里,然而,『從標點到編輯出版,連同歷次重印及線裝本,宋雲彬是自始至終的主事者』。從1957年到1979年,從『右派』到『摘帽右派』、直至最終『改正』,宋雲彬走完了他人生最後的22年。對於歷史跟自己開的這個大大的玩笑,他似乎也就一笑而過了。 1958年夏日的杭州城,天氣惡熱,殊不可耐,又時有陣雨,因為居民委員會不許大家掛蚊帳,常常半夜為捉蚊蟲而驚醒的宋雲彬,索性四五點鐘就起床,光着腳赴小菜場買菜。 這位看上去不過一邋裡邋遢、普普通通的市井老伯,在浙江省內可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曾任省人民政府委員、省政協副主席、省文聯主席等多項職務,還是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 昨天未必盡非 今亦未必全是 1957年被打成『右派』後,宋雲彬便撤職降薪,工資由原行政9級的232.55元降到行政14級的131元,房租也從9.45元增加到16.07元。不僅如此,少年兒童出版社還來信索要預付的稿費,民盟有人打電話尋他時『粗聲大氣,直呼宋雲彬』……從高位下來所面臨的人情冷暖,可想而知。自此,杭州城裡就多了個赤腳老伯:去清河坊的胡慶余堂買藥、宓大昌買旱煙,去羊壩頭吃溫州湯圓,就連去太平洋電影院看電影,他都打赤腳去。人們多視其宣洩不滿、抗議不公,宋雲彬自己或許根本沒有這些深意,只不過『赤足行最感舒暢』,他還在日記里寫:『在家終日跣足,暢快之至,幾乎忘卻人應當穿鞋矣。』 宋雲彬年輕時被喚作『雲少爺』,不光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而得名,更是因他那『公子』、『少爺』的脾氣,為人坦誠直率,從不諱言不滿,擅長放炮。被劃為『右派』,沒少受這股文人的『幼稚』、『單純』所累。1957年『反右』剛開始時,作為宋雲彬的好友,許志行在北京見到毛澤東時,關切地問了句:『我有個朋友叫宋雲彬,怎麼給弄成右派了?』毛澤東隨即就回道:『書生之見。』宋雲彬的太太也時常以此安慰孫輩:『毛主席都說你爹爹(爺爺)是書生之見,沒什麼關係。』當時,批判宋雲彬的『罪名』主要有:提倡『內行領導外行』,強調領導幹部要有文化,有專業知識;主張『創作自由』,繁榮文藝創作;呼籲保護文物,倡導『精神文明』;反對『黨政不分』、『以黨代政』……就是些『逆耳』之言罷了。難怪沙牧評說宋的被『錯劃』:『既不是由於他的政治傾向,也不是由於他的學術觀點,而是由於他的為人處世……雖自許有治世之才,卻總難免學究迂闊;能分辨是非,卻不知深淺;能仗義執言,卻不明就裡。』(【點校宋雲彬——我說宋雲彬】) 從此,中國多了一個『學者』 因幼時師從訓詁學家朱起鳳,宋雲彬文史修養深厚,這下索性做回學者,潛心鑽研起古籍。他擬了【編纂史記集注計劃】,先油印60份,後又增印40份,交給時任浙江省政協主席的江華以及北京一些朋友,包括葉聖陶、王伯祥、鄭振鐸、齊燕銘、傅彬然、金燦然等。恰逢毛澤東指示點校『二十四史』,時任中華書局總編輯的金燦然到處物色專家和學者,便想到了宋雲彬。中華書局老編輯熊國禎先生透露,當時書局的『小環境』比較好,從各地請來的專家,好多都是『地富反外右』:『人棄我取,人家不要的人,只要你有本事、有業務能力、點得了,中華書局就能請來用。』 在周恩來的具體關照下,宋雲彬於1958年9月13日抵達北京,9月16日正式赴中華書局上工,進了歷史一組。原計劃給宋安排的住處是牛角灣10號的宿舍,後來實在因住房緊張,中華書局就把可能是食堂什麼的改建了,騰出一間給宋雲彬,在東堂子胡同55號。房間太小,一隻長沙發和藤椅沒地方擱,就放在過道里,書也擺不下,3副床鋪板還是臨時向書局借的。 北京的生活尚未完全安定下來,宋雲彬就投入【史記】點校中。『社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作為1959年國慶10周年的獻禮,【史記】要在不到1年的時間內拿出來,算是個重頭戲,非常趕。』85歲高齡的程毅中先生於1958年底進入書局工作,真切感受到了當時的緊張氣氛。書局周日都要加班,宋雲彬更是常常和葉聖陶、金燦然,以及主持點校具體工作的趙守儼商談至深夜才回家。 作為趙守儼的兒子,趙珩先生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宋雲彬是1959年的大年初一:『家裡當時還有春節祭祖的習慣。宋先生一進門就看明白了,用非常濃重的浙江話說着「噢,祭祖先祭祖先」。』趙家那時住的是一座大院落中的獨立跨院,位於東四二條,和東堂子胡同的宋家很近,『雖然父親和宋先生相差近20歲,但兩人非常聊得來。那時我也十多歲了,常常在一旁聽他們聊天』。 此番『北調』算是將宋雲彬從政治、官場的暗流和漩渦中解救了出來,從此『浙江少了一個「大官」,中國多了一個「學者」』。然而,作為『右派』的處理雖然結束了,所受的屈辱和冷遇卻依然在延續。素來不看人家眉高眼低的宋雲彬,早年還能寫文說點風涼話、諷刺諷刺人,如今頂多在日記里表露點不悅。這倒也符合他那一貫不吐不快的脾性。 1958年12月18日: 下午奉陪開會,討論到所謂右派分子可否擔任責任編輯問題,又受一次侮辱。 1959年4月21日赴中南海列席全國人大: 休息時見到楊東蓴、葉熙春、趙超構、陳劭先、李重毅等。陳、李二人對余態度如舊,熱情橫溢。又遇見□□□,態度陰陽怪氣,余亦趨而避之。(【紅塵冷眼——一個文化名人筆下的中國三十年】) 在點校工作和政治活動中切換 宋雲彬自己也曾感嘆,『五七年反右以來,許多老朋友都不了解我』,有那麼幾個不變故態的,就越發顯得難得可貴。而一些故人避而遠之雖『合情合理』,但也頗讓他情感上受了些傷害。加之是個『戴罪之身』,免不了要進行思想學習、寫『交心』大字報,『勞神』於無休止的猜疑、批評及自我批評中。 1959年6月1日,中華書局黨支部召集『右派分子』開會,要求大家寫大字報向黨『交心』並作書面總結,聲稱表現好的可以減輕處分、摘掉帽子。宋雲彬交上去的大字報被指『質量不高』、『群眾不滿意』,批評聲不少,說他『不肯放下架子』、『不好好交代』、『按兵不動,想混過關』……於是,再寫,再接受批評…… 彼時,【史記】點校工作已進入最後衝刺的關鍵時期,校樣積壓甚多,宋雲彬不得不在點校工作和政治活動中切換,還一度中止了日記的寫作。他日後解釋:『余作日記,十餘年來時斷時續。大抵處境順利,心情愉快,能每日記錄,一處逆境或工作緊張,則日記本束之高閣。』 1957年『反右』鬥爭劇烈時,日記也中斷過,1958年2月又重新拾起。宋雲彬將1958年2月至1960年1月底間的所記,命名為『昨非庵日記』;1960年2月始,更名為『無愧室日記』。『及今思之,昨天未必盡非,今亦未必全是也。自問平生同情革命,堅持正義,徒以嫉惡太甚,橫遭物議,下流所歸,不寒而慄。今而後括囊無咎,失得勿恤,縱不能盡如人意,亦庶幾無愧我心』,此番感慨難能可貴,身處逆境的宋雲彬依然不棄忠誠、不易真心,也透露出被政治風雨裹挾的他,對自己的遭遇有了新的感悟和認識。 1960年10月29日下午,中華書局總編室會議室里,開了一場專為摘去宋雲彬『右派』帽子的會議,需要本人表示意見時,他竟『心情激動,熱淚欲奪眶而出,哽咽幾不能成聲』。人逢喜事精神爽,宋雲彬當晚回家吃了一碗粥後,『疾赴』文聯大樓參觀崑劇彩排。第二天上午,他挨着打電話給邵力子、閔剛侯、葉聖陶,又寫信告知張惠衣、張閬聲、陳伯衡、許志行、朱宇蒼等一眾好友……雖然『摘帽』了也還是個『摘帽右派』,留了尾巴一樣,但宋雲彬激動、欣喜難掩,甚是可愛。 降級後還是一個『糖豆乾部』 以前在杭州當官時沒什麼時間,進了中華書局後,宋雲彬算是幹上了自己喜愛又擅長的工作。他熱情高、勁頭足,好在晚上做事,晚上也能出成果,效率很高。就是春節也不閒着,家裡來人了,他一邊幹活,還時不時地給大家講一講。與其說是樂觀,不如看成可喜多過可憂,尤其是一對兒女、4個孫輩,3家10口人終於得以齊聚北京,讓戰爭年間嘗盡離別之苦的宋雲彬好好享受了天倫之樂。 1959年6月,剛到上小學年齡的宋京其跟着父母、姐姐,從瀋陽遷到了北京,住在和平里那。3個月大就跟着祖父母的宋京其,時常周六一放學就跑到東堂子胡同來,哪怕地方小需要打地鋪,他也愛在祖父家睡上一晚。 中華書局1961年搬到西郊翠微路2號大院後,住宿方面做了調整。鄧廣銘、傅樂煥、王仲犖、羅繼祖、趙守儼等,包括程毅中在內,都分配進了西北樓;金燦然、傅彬然和宋雲彬則住進了一區那些一幢幢的日式小別墅里。地方大了許多,宋家禮拜天都愛聚上一聚。宋雲彬的太太孫秀珍燒得一手好菜,都是些海寧的土菜,像紅燒肉、筍之類,春節還弄醃魚。『祖父愛美食,知道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就是因為祖母特別能在飲食方面滿足他。』家裡有回來了四五個客人,宋雲彬帶上太太燒的幾個菜,領着大家去了八一湖玉淵潭公園,宋京其也跟着遊玩去了,開心得不得了。 在趙珩看來,『文革』前的幾年裡,宋雲彬在北京生活得還算比較愉快——一方面因為北京朋友多,民主黨派的、學界的,互相之間來往頻繁;另一個原因就是北京生活條件比較好,尤其是困難時期、有錢在外面也吃不到什麼的時候,政協好歹有一些權利,供應煙酒、茶葉、糕點、罐頭食品和水果等。趙珩介紹:『當時分「肉蛋幹部」和「糖豆乾部」,宋雲彬降級以後也還是「糖豆乾部」,和父親一樣,配給的是大前門煙,待遇可算是優厚了。』 平日裡,宋家除了紅燒肉,殺只雞,弄點蟹面什麼的,還時不時去全聚德吃上一頓烤鴨,儘管『烤鴨小而瘦,大有今不如昔之慨』,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裡,生活條件算是很不錯的了。 除了萃華樓和政協自己的餐廳,宋雲彬常去南河沿文化聚樂部,就在如今的歐美同學會旁邊,一個走道伸進去,一邊中餐一邊西餐。什麼飯店什麼菜拿手,宋雲彬知曉得清清楚楚,但一般不太吃川菜和清真菜牛羊肉。趙珩猜想,應該是江浙人吃東西比較保守的原因。 止酒、戒煙、不養貓,都只說說 鄭振鐸曾對唐弢說:『余最喜與雲彬小飲清談,彼風度瀟灑,數十年如一日,不若一般自命前進者,一臉正經,滿口教條,令人不可嚮邇也。』宋雲彬出了名地好酒,當時有『四大酒仙』,他和鄭振鐸都名列其中,還有兩個是徐鑄成和葉聖陶。 據說宋雲彬十歲那年,吃年夜飯時偷喝了幾杯酒,喝得酩酊大醉,『我的會喝酒,愛喝酒,也許是出於天性或遺傳,絕非為了表示風雅,或高攀故人……也絕不是什麼借酒澆愁』。1948年在香港時,宋雲彬特地作【止酒篇】一文,剖析了喝酒的利與弊,最後得出結論:酒是可喝而不可喝的。他還決定實行『止酒』,『給那些背後叫我「酒糊塗」的朋友們一個大大的「沒趣」』。用『止酒』而不是『戒酒』,宋雲彬聰明地給自己留了個『後路』:『戒必戒絕……如果偶然逢到可以喝幾杯的場合,我還是要喝幾杯的。』 這一喝,可就不是『偶然』了。宋雲彬幾乎頓頓要有酒,他也不挑,四川大曲、山西竹葉青、金獎白蘭地都喝,家裡黃酒也是成缸成缸地買。『晚年考慮到身體原因,就給他喝紅酒,一種叫丁香葡萄酒,一種叫玫瑰香葡萄酒。』宋京其眼看着祖父控制不住、喝到一定量了,就給宋雲彬的酒裡面摻點水:『他自己也知道,有時候還說「來,你們把這酒給我弄一弄」。』只要有酒,宋雲彬倒是不挑菜了,有花生米就行,或者湯,『都是肺、肝這些下水,可能覺得比較香』。 洗澡去清華園、松竹園,理髮就在政協裡面,這於宋雲彬不光是一種待遇,也是身份的象徵。真要說生活上有什麼不便利,就是有一陣比較難配到好煙。『中華書局配來的都是不能吸的次等香煙……伯寧替我買了十多包斗煙絲來,都粗惡不堪吸』,他倒是想到一個『好辦法』,『就此戒了煙,豈不是件大好事』。 就跟『止酒』沒成功一樣,『戒煙』也就是說說。真正談得上『好辦法』的是,宋雲彬居然『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製作出了上等斗煙絲,『蒸煙葉,將煙葉切細,拌以金獎牌白蘭地,蜂蜜,稍加些咖啡』,也不知他從哪得來的秘方。 相較狗的『大驚小怪,狺狺不休』(【我們的狗之死】),宋雲彬平生最喜愛貓。早年住在上海時,因為跟貓的兩段『孽緣』,宋雲彬曾跟妻子約定,『此後永不養貓,免得再受佛家所說的「愛別離苦」』(【貓】)。 當然,這個約定也沒兌現。1963年春天,千家駒送了只小白貓,宋雲彬一直留在身邊養着。晚上外面一有叫聲,這隻公貓就跑出去。估摸着是撕咬了一夜,小白貓常常第二天早上帶着一身傷回來,宋雲彬就給它塗藥,特別關愛。『文革』爆發前,怕貓也跟着受累,家人將其拿到郊區放掉了。 家裡還養過幾隻雞,鬧了雞瘟後僅存一隻。宋雲彬下班回家,這隻雞也跟着從外面進來;吃飯了,雞來到餐桌旁,宋雲彬便餵它點食;睡覺的時候,宋雲彬的拖鞋擱在床邊,雞就趴在他拖鞋上睡覺……宋雲彬很是得意:『你們看,這隻雞對我多好。』宋京其至今回想起這幅畫面,都要忍不住驚嘆祖父跟生物之間那種特殊的情感牽連。 介乎新文化人和舊文化人之間 趙珩曾言,按他現在這個年紀,從小以來見的人應該說很多了。在東四二條時,趙家客人有老一輩的文化人,如惲毓鼎的兒子惲寶惠等,也有當時比較年輕些的如袁翰青、陳夢家等。宋雲彬當時也不過才60歲。『這些人各有特色,風格不盡相同,要說最注重儀表、最修邊幅的就是宋先生了,永遠是中山裝外加呢子大衣,夏天是熨得非常平的白襯衫。』趙珩連用了3個詞來形容宋雲彬——精神、漂亮、有風度:『他不像舊式的士大夫,也不像解放以後的新型知識分子,在這兩者之間,既保留了舊式士大夫的一些愛好,又有一點當時共產黨官員的派頭。』 在趙珩口中的這位『介乎舊文化和新文化之間的文化人』的宋雲彬,還真給趙家帶來了一些『革新』:『趙家當時比較「保守」。父母不太看戲,因着跟梅家的關係,祖母也是看京劇多。家裡接觸地方戲,主要受兩個人帶動,一個是陳夢家,一個就是宋雲彬。』宋雲彬跟川劇演員比較熟,包括當時的一些川劇泰斗如曾榮華、周企何以及陳書舫、袁玉坤等年輕輩。那時一張戲票8毛錢,宋雲彬常常自己掏腰包買好票,給趙家送去。趙家看川劇及趙珩日後對川劇的了解、研究等,受宋雲彬的影響很大。 宋雲彬頗懂戲曲賞鑒,看趙燕俠演【荀灌娘】時,稱讚其『唱腔獨創一格,閉目靜聽,令人神往』。宋還指出過梅蘭芳唱戲發音上的錯誤,甚至給人家改過京劇。北京崑曲研習社彩排崑劇時,他經常去看,跟朋友們聚在一起也會拍曲、度曲。 程毅中業餘時間也愛研究古代戲曲,『可惜的是,那時沒什麼機會跟宋先生討論討論』。因為兩人不在一個組,程毅中坦言跟宋雲彬的接觸不是很多:『書局每年都會舉辦類似於學術報告會的交流活動,有回我做了個關於戲曲的報告。後來看到【紅塵冷眼】時才知道,宋先生那次聽了後也有些自己的想法,都寫在了日記裡面。』 宋雲彬的日記都是用毛筆書寫在直行格子的簿子上的。他一生服膺章太炎,花了很多工夫臨章的字(見宋雲彬舊藏書畫所收錄的『摹俞平伯所錄太炎手札冊頁』),寫得工整漂亮,但自認為寫得不好,也不肯給孫輩寫字帖。『印象中就給我寫過一次,還叮囑 「不要照我的寫」,讓我們去外面買正規的字帖。』兒時的宋京其常給祖父研墨:『他有個銅墨盒,裡面放點絲棉,墨研好了就倒進去。』 養花種草也是宋雲彬的一大愛好。他特別喜歡梅花,但在北京不太好養,冬天不容易成活。東單花店、隆福寺里,經常能看到宋雲彬的身影。他時不時地去『淘貨』,帶一點西番蓮、晚香玉、令箭荷花回來。中華書局拆除花房時,有很多處理品,『睡蓮一盆,連同水缸,只售四元,余得之,甚快』。一日,家裡的仙人球開花了,宋雲彬激動得叫阿姨抱着去照相館裡拍了照。 太太身體狀況不好的時候,朋友介紹來的一位『神醫』開了個方子,宋雲彬翻翻醫書一看,就知道是『小柴胡湯』。平日裡,自己和家人哪裡不舒服了,都是宋雲彬開方子、改方子。他懂中醫,但不會號脈,就是愛翻醫書。葉聖陶、傅彬然生病都來找過宋雲彬開方子。 興趣愛好廣泛無疑是熱愛生活的最佳表現,宋雲彬很好地驗證了這一點。他走路筆挺、笑容可鞠,戴眼鏡、叼煙斗,有時拄個拐杖……完全一副溫文儒雅的長者形象,難怪宋京其一直用『暖男』來稱呼祖父宋雲彬。 不棄忠誠 不易真心 1965年5月2日,這一天是宋雲彬和太太結婚50年的日子,全家人一起去王府井中國照相館照了相,去恩成居吃了午飯。 在宋京其眼裡,祖父和祖母風雨共度幾十年的感情,『真是沒得說的』:『有一次我調皮被祖父打了,奶奶那個心疼啊,就說了他幾句,他氣得連飯也不要吃了。』 那時候的文人,外面有點風流韻事、傳點緋聞什麼的不在少數,可宋雲彬就是沒什麼好讓人家說的,頂多有位常住宋家的『客人奶奶』,教個別不明情況的人覺得『不正常』。這位宋京其念叨的『客人奶奶』,就是常在宋雲彬日記里出現的『雲裳』,也就是朱起鳳之子吳文祺的前妻『陳雲裳』。朱宇蒼之子朱子男曾專門在文章中詳細介紹過宋、吳、陳三人的淵源,『同為浙江海寧人,在海寧時就有交往』(【對宋雲彬日記的一點解讀】)。三人不僅有着同鄉之情,更有着戰爭年代的同志情誼,雖然陳和吳後來離了婚,但同宋家的感情一直非常好。『「客人奶奶」管祖父叫「雲彬哥」,管奶奶叫「嫂嫂」。姑姑跟祖父母鬧意見、奶奶拿她沒辦法時,常叫 「客人奶奶」來批評、彈壓她。』宋京其稱,『客人奶奶』實際上就是自家人了。 『文革』開始後,紅衛兵到宋家去抄家,逼得宋雲彬老倆口剃陰陽頭、跪搓衣板,不堪侮辱的宋雲彬跟太太表達了尋死的心。『奶奶堅決不同意,還跟祖父說,要是死了就沒法跟後代、跟這個社會交代。』宋京其覺得慶幸又忍不住哀嘆:『幸虧有我奶奶,沒她的話,那天晚上祖父說不定就走了。』 常念叨4位共產黨先烈 每每旅行或者長日無聊的時候,宋雲彬就喜歡讀龔定庵(自珍)的詩,『聯帶』也看看其文章,在宋的眼裡,『定庵的詩頗堪一讀,文章則有意做作,實在不敢恭維』(【和平樓談屑·龔定庵】)。宋雲彬自謙『不會做詩』,但懂得一點所謂『詩趣』,他的很多詩詞都引用或改自龔定庵,寫的扇面也是。 早年在上海做編輯期間,因為寫了不少『帶有幾分牢騷或憤慨,容易得罪人』的雜感文,加之朋友好言相勸,宋雲彬一度立誓不再寫這類文章。後破了戒,他又作14篇計2萬字的雜感文,印成了小冊子,並在序言中寫道:昔仁和龔自珍嘗戒為詩,後乃復作,自題為【破戒草】,現在就竊取來作為這小冊子的名稱。 龔定庵憂國憂民、力主變法,終因鬱郁不得志,不得不滿懷着浩蕩離愁和憂國憂民之心辭官離京。這等處境和心境,像極了在共和國風雲變幻中浮沉、在政治運動夾縫中行走的宋雲彬。宋雲彬特別推崇龔詩,尤其是【己亥雜詩】中那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他認為龔以落花自喻,抒發了不畏挫折、不甘沉淪,誓要為國效力的獻身精神。而這,何嘗不是宋雲彬忠誠於黨和人民的內心表白? 一談到祖父被錯劃、被指『反黨反人民』,宋京其至今都要抱不平,直呼『荒唐』。在他心目中,祖父對國家和人民,都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拳拳之心。『他總給我們講幾個人的人品——安體誠、宣中華、惲代英、蕭楚女,前兩位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後兩位是他在黃埔時期的同事,最後都遭到槍殺犧牲了。』宋京其坦白,一開始並不清楚那幾位具體是幹什麼的,後來知道是共產黨先烈後,就更加明白了正是這些先烈傑出的人品,化作了祖父對共產黨事業的理解和一生的忠誠。 戰爭年間,宋家分批去了香港:宋雲彬第一批去,兒子、女婿第二批,太太、女兒和兒媳第三批。1949年3月,一批知識分子由香港乘船北上,包括柳亞子、馬寅初、葉聖陶、鄭振鐸、宋雲彬等,是為著名的『知北游』。4月,宋雲彬在給家人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從前常常對你們說,等到革命成功,建設開始,我們要過幾年艱苦的生活了。我這句話一點也沒有錯。從今天起我們必須把生活水準降低,能吃苦,能耐勞,不自滿,不驕傲,這才配做新民主主義國家的國民。這些話都不是「八股」,你們將來親自看見種種情形,就會領悟。』 那種革命成功了的歡欣鼓舞,那種準備參與新中國建設的雄心壯志,1952年出生的宋京其說自己現在能夠體會到了。『文革』時,宋京其甚至抱怨過長輩『當初幹嘛從香港回來』,還時不時說些『落後』的話,要跟宋雲彬辯論,『他也不跟你多說,也不屑跟你說,頂多回一句——「你不懂」』。 凡事必須實事求是 1960年4月12日,【人民日報】刊登了宋雲彬以政協委員身份作的自我批評:『我的具體工作是整理古書。所謂「整理」,就是標點、校勘、注釋和翻譯。我認為這種工作只能一個人埋頭干,而且要仔仔細細地搞,所以「多快」就不能「好省」。後來認識到社會主義建設必須高速度發展,文化戰線當然不會例外,那種「多快」不能「好省」的說法當然是錯誤的。』 就當時的國家建設形勢,宋雲彬非常清楚,所以他才會寫下『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奔騰亦壯哉;六億人民齊抖擻,工農隊裡出人才』的豪言壯語。然而,宋雲彬有自己始終堅持的原則,那就是凡事必須實事求是。 1958年7月,尚未北調的宋雲彬有次聽麗水縣文教作報告,對報告聲稱的『經過八晝夜苦戰,掃了五萬文盲,每人認識一千五百字』,明確表示了『殊難相信』的態度。進了書局後,宋雲彬隨政協去鄭州參觀展覽會,『講解員指陳列的七個大雞蛋,謂是一隻雞在一天內所下,並謂現已躍進到每天一隻雞下十四個蛋……與事實不符也』。 對於家人,宋雲彬也嚴厲要求他們『不要傳播不確實的消息』。女兒阿莊有回從一個女同事那聽說溥儀在協和醫院病逝,宋雲彬信以為真,後來才知道是謠言,打電話斥其『學風不嚴』,『怕她不知道那是謠言,繼續向人家傳播』。 『拿橡皮擦一擦,改正了』 1966年紅色8月到來後,曾經那個所謂『寬鬆』的小環境不復存在了,『中華書局一群年輕造反派引來北大的紅衛兵,組織了批鬥黑幫的鬥爭會,隨之颳起鋪天蓋地大字報風潮和抄家、焚書運動』(何新【『文革』動亂回憶錄】)。宋雲彬的日記也停留在了1966年8月15日,之後,他連寫日記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人生如戲,日記好比劇本,角色經歷的悲喜苦樂盡現其間。從1938年12月18日開始,宋雲彬積累的日記稿本足足有25冊(虞坤林【整理宋雲彬日記始末】),涉及幾百位名人,真實記錄了那個年代裡知識分子的境遇和心路歷程。這是一部給他自己而非別人看的日記,所以詳細瑣屑但很有史料價值,不僅勾起了很多人快要忘卻的記憶,也『披露』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學者錢伯城就著文寫道:『宋氏曾有審閱我的一篇文稿一事,也是直到這次看到日記之後方才得知。』(【讀冠以『紅塵冷眼』之稱的宋雲彬三十年日記】) 『一般人幹活不是我對手』 1969年底,中華書局開始疏散,給宋雲彬兩個選擇:要麼投親靠友,要麼跟着組織去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幹校。太太身體不好留在了北京,宋雲彬便在宋京其的陪伴下去了五七幹校。宋京其那時已經去農村插隊了:『一般人幹活不是我對手,他們看見有這麼個小伙子在旁邊,輕易也不會對祖父怎麼樣。』 宋雲彬、傅彬然、馬非百那時都已是古稀老人,卻還要擔糞:宋、傅二人負責抬糞桶,馬拿糞勺舀。『1970年元旦以後,中華書局的王春讓我回去,說不能再繼續呆那了。』據宋京其回憶,當年七八月份表哥阿平又去幹校探望祖父,因為奶奶在北京病了,祖父就請假隨表哥回北京:『從向陽湖到咸寧車站,他們走了8個小時。回來一查,祖父得了急性黃疸型肝炎,就不再回幹校了。』 這之後,宋雲彬的健康狀況急劇下降,再分配給他點校工作,已經做不了了。 不光宋雲彬,很多知識分子經歷那場『浩劫』之後,都大不如從前。『二十四史』恢復整理後,作為主持人的趙守儼也從五七幹校回到了書局。『當時開了一個專家名單,真是七零八落啊,身體不行的、自殺的、沒有「解放」的……就是好好的人,還得跟人家商量,看原單位放不放人。』趙珩後來就不常見到宋雲彬了,『因為境遇和身體的原因,宋先生晚年心境很不好。』 心中有三扇門打不開 記憶中,宋京其只見到祖父哭過兩次,一次是周恩來逝世,一次是祖母去世。『周恩來逝世的時候,我祖母都講「哎喲,你從來都沒有流過眼淚,這次流眼淚了」。而1976年11月祖母過世後,原本其樂融融的家也就散了,祖父完全沒有了精神依靠。』此後,家裡面沒什麼人了,基本就是祖孫倆在一起生活,來往的朋友不多。宋京其那時20多歲,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後例行公事似的要給宋雲彬說說外面的情況。『講一遍不夠,你講完了,他還要你再說說、多講講。講什麼呢?講來講去還是那些,有個兩三遍的我就煩了。』憶起陪伴祖父的那段最後時光,宋京其一下子不能自禁到哽咽,微微低下的頭,好一會才抬起來,言語和淚光中透着無盡的歉意、不舍和思念:『你說我當時懂什麼啊?能體驗到他什麼啊?現在年紀大了才感受到,人老了真是太淒涼了。』 1976年12月,葉聖陶去八寶山參加完郭小川的追悼會後,順便探訪了宋雲彬。葉後來在日記里寫:『雲彬心思木然如故,詢餘年歲者二回,謂余眉發白亦二回,他則似想不出話可談。』(【葉聖陶日記】)在祖孫倆為數不多的交流中,宋雲彬常說心中有三扇門打不開。『究竟三扇門是什麼,他沒解釋過,倒是講過不少佛教的話,什麼生老病死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宋京其特地問過信佛之人,得知佛教確有三扇門一說,但各地理解不一,『祖父說的三扇門應該跟佛教有關係,他還跟我解釋過生老病死苦:小孩一生下來就哭,苦;老了沒有朋友,苦;生病了,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苦;死的時候也是苦。』 1979年2月,浙統(79)第30號文件稱:『宋雲彬先生在1957年整風反右期間,提過一些正確的意見,也講過一些錯話,但不是在根本立場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屬於錯劃,經中共浙江省委會1979年2月7日省委發[1979]15號文件批准,予以改正,恢復名譽,恢復原行政(9級)工資。』宋京其拿着抄件念了好幾遍,病榻上的宋雲彬接過紙注視了許久,回過頭來說:『哦,改正了,就是字寫錯了,拿橡皮擦一擦,改正了。』宋京其至今都忘不了祖父臉上那一絲慘澹的苦笑,『就像他一貫在日記里寫的那樣,「余報以微笑」,就不再作任何評價』。在他眼裡,越發沉默的祖父對『右派改正』還能說出如此入木三分的評價,『不失當年的風趣、幽默、睿智,甚至是尖刻』。 僅僅兩個月後,宋雲彬就去世了,享年82歲。從1957年到1979年,從『右派』到『摘帽右派』、直至最終『改正』,宋雲彬走完了他人生最後的22年,對於歷史跟自己開的這個大大的玩笑,他似乎也就一笑而過了。宋京其評價祖父這一輩子『已經可以了』、『很精彩』:『哪有人一輩子不受衝擊的,有點波折有什麼不好呢。如果祖父1957年沒事的話,「文革」時受的衝擊可能更大,他已經算幸運的了。』 大專家也不放鬆普及讀物 現在提起宋雲彬,大家多稱其為『著名的文史學家、雜文家』。其實他只念過2年中學,靠着勤奮鑽研,在長期做編輯的實踐過程中終成大家。由於『右派』身份,宋雲彬的名字沒有出現在1959年點校本【史記】的編者里,然而,『從標點到編輯出版,連同歷次重印及線裝本,宋雲彬是自始至終的主事者』(徐俊【宋雲彬:點校本『二十四史』責任編輯第一人】)。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安平秋回憶,1970年代自己也曾想做點【史記】的整理研究工作,還把計劃告訴了趙守儼。『當時就在趙先生家裡,他讓我先不要做,說有人在做。』安平秋後來才知道,『有人』指的就是宋雲彬。『1983年左右,趙先生又談起了這事,表示現在可以做了,我當時就說「我不敢了」。』在安平秋心目中,非博通文史、精通古籍的大家是做不來這個的,『之前我才30歲,後來大了懂點事兒了,就知道有多難了。』 除了專業研究領域,作為出版界的老前輩,宋雲彬也非常重視大眾讀物。他早年編的【開明國文講義】【中學生】雜誌等,思想性和趣味性兼備,被譽為『大專家寫的普及讀物』。『包括宋雲彬、徐調孚在內,從開明書店過來的幾位老先生都有這樣的傳統,從不放鬆通俗普及讀物。』程毅中坦言,如今出版社的分工越來越細,不需要專家去做知識普及類的工作了,『不過,再要求他們寫深入淺出的內容也不太容易了』。 『可惜的是,家裡面沒人懂祖父那行。』宋京其和父親、姐姐都搞機械,表哥和姑父搞土木工程,『說實話,祖父並不贊成我們搞文,他是有實業救國想法的,覺得自己那些可有可無,我們搞的才是國家建設所必需的』。宋雲彬女兒以前常開玩笑,說宋家是『抹布搓胎』,一代不如一代。宋京其解釋道:『要說長相,我比不上父親,父親也比不上祖父;要談能力,我們就更不如祖父了。』 有意思的是,宋京其跟父親宋劍行最終也都搞起了文字:『父親生前做過一本雜誌叫【國外機床動態】。我從2000年開始,當了15年的【液壓與氣動】雜誌主編。說起來太慚愧,這些跟祖父做的真是沒法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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