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幾千年詩歌發展歷史看,新體總是在舊體中產生,舊體與新體也總能和諧共存而生生不息,鮮有新體誕生而舊體便消亡,這是中國古代各種詩體演進變化的基本規律。與此相關的另一情形是,當一種新詩體即將誕生,它在接受多種舊體滋養孕育的同時,必然會選擇一種最適合自己生長發育的體式作爲胎化的母體,由二言、三言體詩歌發展至四言、五言、七言,由古體而近體,由近體而詞曲,莫不如此。 在以【詩經】爲代表的四言詩以後的各種詩體,如五言、七言、古體、近體、詞、曲等,皆流傳至今而不曾中斷消亡。而在四言詩之前的二言、三言體詩,雖然逐步演化爲四言、五言、七言體詩歌,但其自身也不曾消亡。比如三言體詩,因其自身節奏和表意的簡潔自足,它以各種形式廣泛地存在於古代樂府民歌和詞曲作品之中。歷代都有文人創作的純三言詩,如漢代崔駰的【三言詩】、南朝鮑照的【代春日行】、唐代寒山的【三字詩六首】、宋代黃庭堅的【戲答宣叔頌】、元代杜仁傑的【天門銘】、清代汪運的【俠客行】、現代啟功的【墓志銘】等等。至於二言,雖然現在很難見到整篇作品,但在詩詞曲體中仍有跡可尋。如詞體中之【調笑令】【南鄉子】【如夢令】【定風波】等,曲體中之【朝天子】【慶宣和】【得勝令】等,都有獨立的二言句的存在。 爲一般讀者忽略的二言、三言體詩歌,自其產生之日起,便在歲月的河流中靜靜流淌、生生不息以迄於今,至於由二言、三言詩體演化發展而來的四言、五言、七言體詩,以至近體律詩、絕句、詞、曲等等,不僅在古代各有其盛衰演變的發展歷程,而且在當下,已然全面復甦。 中國傳統詩歌體式由二言、三言,逐步演進爲四言、五言、雜言、近體,進而演化爲詞曲,其中最爲關鍵的兩大因素:一是人類語言發展的推動,二是新的時尚流行音樂的催化。 人類從最簡單的呼叫開始,逐漸練出可以明確地表情達意的聲音,這便是語言。有了能較確切地表情達意的語言,有了快慢緩急、高低抑揚的聲調變化,『歌詠言』的時代自然到來。如果說中國遠古時代的詩歌由二言、三言演進到商、周時期的高度成熟的四言,主要得力於語言運用的進步,那麼,由四言進而演化出成熟的五言詩體,以及近體的律詩絕句,還有後來的詞曲,雖然也還有語言運用的推動,但主要靠音樂的催化了。 比如漢代李延年等宮廷樂師對於新聲歌曲的運用,便是顯著的例子。據【漢書·佞幸傳】記載:『延年善歌,爲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爲之新聲曲。』此處一則曰『新變聲』,再則曰『新聲曲』,實際上便是相對於周秦以來朝廷所用雅頌傳統樂歌而言的。這種詩樂結合的『新變聲』,是宮廷樂人與文人共同創作的產物。作爲這種『新變聲』的載體是什麼?據文獻記載,應該就是五言詩。【漢書·外戚傳】記載的李延年所作的『佳人歌』,實際上就是一首五言歌詩。李延年、司馬相如等宮廷樂人與文人合作而爲之『新變聲』,應該被看作是中國詩歌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正是因爲這一事件推動了中國古典詩歌由四言向五言的演進和轉變。如果進一步推想,李延年等人所製作的『新聲變曲』,一定代表著當時的流行音樂,是在傳統的宮廷雅頌音樂基礎上求新思變的結果。 隋唐以後,中國音樂有兩次很大的變遷:一是隋唐燕樂的形成與流播,一是金元北曲的興盛與風行。這兩次的音樂大變遷,都有新的詩體誕生,這便是分別號稱一代文學之盛的宋詞和元曲。 如果聯繫中國古典詩歌發展與新變的歷史,並聯繫當下傳統詩詞曲復興的現實來看,中國詩歌發展的未來走向,應當是在繼承傳統詩體基礎之上形成一種新的格律體詩歌,而不是像現代新詩那樣完全拋棄傳統的自由書寫。如果繼承傳統,已經過歷史選擇並形成經典的三大傳統詩體——詩、詞、曲,無疑當是新的格律體詩歌繼承的對象,而在詩、詞、曲三大經典的傳統詩體之中,必有一體會被作爲新格律體詩歌胎化的母體。我以爲,這一胎化的母體,很可能是曲。這不僅是由當下語言運用的實際決定的,而且也是由曲體自身的特點所決定的。 第一,從語體性質看,詩、詞經文人雅化後,其書寫語體主要是較爲凝練雅潔的文言,而白話口語尤其是方言俗語等融入困難。而曲雖也一度有文人介入的雅化,卻始終堅持了以白話口語爲基礎的書寫語料,這爲未來新詩體貼近生活、貼近現實、貼近大眾奠定了基礎,也使新詩體的書寫語言與現代漢語的運用能達到高度融合。 第二,從節律類型看,曲之爲體,相對於詩、詞的節律自由靈活。就句式而言,曲從一字、二字、三字直到九字的各種句式都包含其中;從句末節奏的聲情特點看,無論是二字尾的『道白味』還是三字尾的『詠嘆味』,曲都具備;尤其襯字的加入,其單字句可使之雙、雙字句可使之單,句中節律的變化就更具相當的靈活性。這爲未來新詩體作者選擇節律類型,尤其爲流行音樂的歌詞創作提供了極大便利。 第三,從合轍押韻看,曲從一開始便堅持『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的原則,即根據當時當代通行漢語之自然音韻押韻,非同詩、詞之謹守詩韻、詞韻,難於變通。曲押新韻,絕無束縛。這使未來新體詩的創建,有利於形成和諧美聽的效果。 第四,從表現形式看,傳統詩、詞總體上以抒情短篇爲主,到了曲之一體,則抒情、敘事兩擅勝場。其篇幅之長短,亦可隨情事大小自由選擇,短則小令,中則『帶過』或組曲,長者套數,故伸縮自如。這爲新體詩篇幅的靈活控制,提供了多種選擇。 上述四點,形成了曲之一體在未來新的格律體詩的創建中被作爲主要借鑑對象的極大可能。也許,由現代著名詩人丁芒提倡的『自由曲』,已經預示著一種發展方向,儘管現在還在起步階段,但是,它的前景卻是無限廣闊的。 當然,即使在未來新的格律體詩歌建立起來了,傳統的詩、詞、曲,還有新詩,也一樣會與之和諧共生,絕不會、也不可能歸於消亡,這又是毫無疑問的。 (作者:趙義山,系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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