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到【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這本書之前,說實話,我真的沒有考慮過爲什麼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女詞人是李清照。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在當下中國,但凡有點兒文化的人,誰還不會背幾首她的代表作,感時傷懷時誰還不順手引用她的一些名句,況且還有『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樣的鏗鏘之音。 據梅維恆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統計,『公元一世紀開始,兩千年中華大地上一共出現二十九位著名女作家』,這些『著名女作家』多是業餘作家,她們的少數作品之所以能留下來,僅爲『聊備一格』,只有李清照的作品進入了史書,出版了詩集,代表了『婉約派』,實現了經典化。 雖然李清照的文壇地位如此獨特,不過中國大眾似乎並沒有產生疑問,也少有人去對李清照的大多數作品進行真偽判斷,大多數研究文章是人云亦云的重複。 比如我們特別欣賞的【金石錄後序】。『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爲率……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爲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李清照在文中所展示的美好追憶讓我們無限神往,故而隨後所記的『連艫渡江之書散爲雲煙』的現實傷感以及『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的感喟才更讓人扼腕痛惜。 而在作者艾朗諾眼中,這篇【金石錄後序】很可能是李清照在經歷了失敗的再婚後,爲重塑自己形象而進行的一次努力。 在對待李清照再嫁及離婚這件事上,宋人的態度是極端的,譏諷和非議鋪天蓋地。這使她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境地。如何化解,艾著認爲李清照表現出了高超的智慧。通過撰寫【後序】,她不但重塑了自己的形象,再次確立自己作爲有才華的文人的身份,也重獲皇室肯定,恢復了先前的地位與尊嚴。雖然序中所營造的與趙明誠夫唱婦隨、情投意合、天生一對的夫妻形象受到了質疑,但她在趙氏猝然離世後,全力保護其所珍視的收藏的不易依然讓人感動,她用文學的語言委婉地解釋了自己隻身一人,在病痛、困惑、求婚者的欺騙與弟弟的催促下再嫁的無奈,由此希望世人淡化對這件事的看法。 當然,艾著的解讀在我們看來,會覺得依然隔了一層。不過艾朗諾對於李清照從一開始就把自己與其他女性寫作區別開來的觀點我是贊同的。在當時,有的歌妓會寫詞,上流社會的女性也有一些作品,但這並不是她們生活中要緊的事情,而且這些作品並不希望被別人看到,只是內部傳閱或者閨閣趣味。李清照不一樣,她把文學創作視爲生活中最要緊的事情。用今天的話說,她對於自己創作者的身份是有自信與自覺的。她有同男性作家試比高下的才情,也有流傳後世的想法。 當時的評論者雖然承認李清照的創作有自己的特色,但喜歡她詩詞的男性文人在評定她的才華時,總是不免要強調一下:可惜是個女子啊,可惜寫的都是閨閣小事呀,可惜她名節有欠缺啊!比如宋代王灼的筆記就很有代表性,既讚許她『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詞采第一』,又評價她『晚節流蕩無歸』。 在書的後半部分,作者更關注李清照的經典化過程。比如,在宋代筆記中,關於李清照再婚的記錄比比皆是,李清照在個人書信中也坦承此事。然而曆元明清以至近現代,在學者中就出現了否定的態度。經過清代盧見曾、俞正燮、李慈銘等著名學者『論證』後,『李清照未再婚說』反而成了主流。比如,饒宗頤先生考證過,可確認爲真的不過20多首,但李的詩作在清代已達80多首,加上1949年後的『新發現』,如今已突破百首。小心了,你讀過的『名句』很可能是贗品…… 艾朗諾教授長期致力於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對宋代詩學、宋代士大夫文化與宋代藝術史尤爲關注。已經出版並引進國內的相關專著包括【歐陽修的文學作品】【蘇軾的言、象、行】【美的焦慮:北宋士大夫的審美思想與追求】等。這部【才女之累】英文原著於2013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封面所用李清照畫像由中國美術史學家高居翰推薦。 艾朗諾並不像其他學者一樣,將李清照的詞作看作了解她的直接材料或者傳記的唯一來源,他認爲她的詞應該屬於『創作』,而不是生活細節的復原或照搬。從始至終,李清照的創作都包括了她如影相隨的性別之『累』,這種性別之累也決定了她的被接受之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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