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新史記 張志遠小傳 張志遠者,山東德州人也。幼承庭訓,飽讀經書。從父習醫,深得家傳,誦經典、習本草,研醫案、勤臨證,三十而立,小有醫名。經選入山東中醫研修班,與當地名醫切磋論道,亦不遜色。後執教於山東省中醫進修學校,始入院校教育之途。逾一年,調任山東中醫學院,躬身於此,醫、教、研並重,今近六十載也。 張氏博覽群書,堪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其好讀也,手不釋卷,一目十行,涉獵廣泛;其善思也,批註筆記,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其活用也,旁徵博引,如數家珍,兼收並蓄,告往知來。人皆稱『活辭典』。 其於醫理亦然。先時秉承家學,精於外科、小兒之術,又精研雜病,尤長於女科。且教授醫史學,於各家學說一端造詣頗深。 其篤學慎思,制『崩漏丹』,創『婦科十治』辨治思路。其研讀【傷寒雜病論】,於臨證中得經方常用藥『十八羅漢』『四大天王』之則。其廣搜博採民間單驗秘方、書中所載藥方,乃至僧、道、武士所藏之方,驗之有效,即繼之傳之。其精通西學,且活用其長,中西互補,愈疾迅而療效驗。其一生業醫,但言治病救人,不問何科何病。 張氏為人,常勤勉,素恭謹,治學如是,處世亦如是。嘗言『欲學有所成,須時時快馬加鞭。』又言中醫乃濟世活人之學問,當秉仁心,知人事。後罹痼疾,坦然置之,惟爭分奪秒傳承學術,為免絕學失繼。住院療疾,仍不輟門診。 古之善為醫者,無不兼通經史子集。博覽眾長,方能濟世救人。張氏之通,不僅於治學、行醫見其功底,更於修身齊家、濟世為民可見一斑,無愧大家之稱也。今惜乎西去,業界痛失泰斗。挽曰:一襟明月,抱拙博覽古今書;兩袖清風,懸壺濟世百年業。 2017年11月7日,享年98歲的第三屆國醫大師張志遠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猶記得那個身着白大褂坐在診桌前的老者,他鬚髮花白,神色沉靜,頗有仙風道骨之姿,總是笑着與人握手,可以看到他的前臂已經彎曲變形,這是長期伏案工作的結果……張志遠,山東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一位年近百歲的老人,將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中醫藥事業,從事中醫臨床、教學工作七十餘年,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家學深厚 山東院校教育先行者】 十幾歲的張志遠對化學、物理有着濃厚的興趣,他曾立志投身科學事業。然而,投身科學意味着要離家求學,身為家中獨子的他猶豫了。『父母在,不遠遊。』那時候的張志遠知道自己肩負着家庭責任。張志遠的家庭有着濃厚的中醫底蘊,他的父親、外祖父皆有幾十年的從醫經歷,是當地有名的中醫。將中醫在家族中傳承下去是父母對他的期望。『中醫是濟世活人的職業,學習中醫既是對父母盡孝,又能服務於社會,更可以作為安身立命之本。』晚年的張志遠仍然記得父親的諄諄教導。正如【傷寒論】序所言『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 『身為人子,以孝為先。』張志遠曾經如此教育他的學生。正是出於孝道和對家庭的責任,年輕的張志遠經過艱難的思想鬥爭,決定放棄幼時的愛好,肩負起父母的期望,開始了學習中醫的漫漫長路。 『中醫是古代先人們的智慧,有了古文底子,學習中醫才事半功倍。』父親教導張志遠,中醫是脫胎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學科,要想深刻理解其內涵,必須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所以涉獵經、史、子、集應是中醫人的必備功課。出生於1920年的張志遠有着17年的私塾生涯,少年時代練就的深厚古文功底為他學習中醫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那時候沒有院校教育,學中醫都是家傳、師授,我的父親就是我的啟蒙老師。』 在父親的指導下,張志遠先讀【醫宗金鑒】,同時研習本草,不僅要廣泛了解各種中藥的性味、功效、配伍作用,更要熟識野生中藥的習性、性狀特點以及中藥材的炮製、加工方法等。然後,再讀【黃帝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等經典,其中【傷寒雜病論】分為【傷寒論】和【金匱要略】,是張志遠需要熟練背誦的教本,全書262首處方,初學中醫的張志遠必須爛熟於胸。 在臨證若干年後,張志遠才逐漸體會到父親的苦心,他對學生講,『中醫治病,藥物是武器,必須對其非常了解才能事半功倍,而經典方劑必須張口就來,這對於一個中醫醫生,是受益終身的。』 1956年,山東中醫研究班開辦,作為在當地已經小有名氣的中醫,張志遠經過推薦、選拔成為第一批學員,36歲的他算是邁進了院校教育的大門。然而,所謂『研究班』是沒有老師專門教學的,各地小有名氣的中醫匯聚在一起,共同探討學習,並對中醫經典著作進行研究、整理,為籌建山東省中醫進修學校儲備師資力量。 1957年,山東省中醫進修學校招收第一批進修學員,張志遠作為老師,教授【傷寒論】,成為山東省中醫藥高等院校教育最早的探索者。1959年,張志遠轉入山東中醫學院(現山東中醫藥大學)工作,直到98歲高齡去世,他一直奮鬥在中醫藥教學、臨床的前線。 張志遠在授課。 【讀萬卷書 勤勉成就『活辭典』】 『我天性魯鈍,要想學有所成,必須快馬加鞭,所以我每日反覆誦讀,以加深理解,別人一天學8個小時,我一天學12小時。』97歲的張志遠曾如是評價自己,他自稱『抱拙山人』,他的書房叫做『抱拙山房』。 然而,在他的學術繼承人之一、山東中醫藥大學副校長王振國看來,張志遠天資聰穎、高於常人。『老師年輕的時候,幾乎是過目不忘的,即便是年事已高,仍能背誦許多書籍的重要原文,對於史籍、經典更是如數家珍。』 謙虛、勤奮的品質鞭策着張志遠博覽全書,他不僅精研醫書,而且對天文、地理、數學、哲學、各種史料(正史、野史)、筆記、小說等均有涉獵,得了一個『活辭典』的美稱。 『早年借書要在書頁的卡片上留下借書人的名字,學校圖書館的所有書籍,沒有一本沒有張老的名字。』王振國回憶起跟着老師學習時的青春歲月,有一些溫馨永遠留存在記憶裏,『那時候,老師凌晨四點就起床讀書,讀一個多小時便來敲我們的宿舍門,他就像一個父親一樣,既不捨得孩子起得太早,又要督促孩子勤奮上進。』 『老師幾乎無書不讀,大量的知識在他的腦海中融會貫通,形成思維構架,老師的臨床能力精湛與此大有關係。』山東中醫藥大學副校長張成博也是張志遠的學術繼承人,他曾因看到老師研讀數學方面的書而倍感驚奇,張志遠對他說,知識是不同的,道理是相通的,數學方程式的平衡,和中醫的陰平陽秘是一個道理。 做一個優秀的中醫醫生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做一個優秀的中醫教師更需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所以,博覽群書是中醫人的必備功課。『人才不是天生的,不讀書、不學習就跟普通人一樣,人才是拼出來的。』張志遠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也是這樣教育學生的。 老師的教誨張成博銘記於心,鞭策着他多年來在教學和臨床方面不斷成長。他還清晰地記得老師的話,『要多讀書,還要會讀書,一部好書一定有邏輯清晰的目錄,要從目錄入手了解作者的思維,還要着重看兩個方面,一是序,二是跋,這往往是全書的精華之所在。』張成博說,『正是由於博覽群書、知識廣博,老師講課才能旁徵博引,人物典故信手拈來,循循善誘中激發學生學習中醫的興趣,這正是現在很多年輕老師所欠缺的。』 在讀書過程中,有所思所想,張志遠一定會記下來,在臨證過程中有所收穫,他也一定會整理出來。張志遠精勤不倦的一生,留下了大量的讀書卡片、讀書筆記和無數的手稿。據不完全統計,讀書卡片有十萬多張的,讀書筆記有兩千多萬字,手稿則重達幾百斤。 張志遠的學術繼承人之一、山東中醫藥大學兒科教研室主任、山東省中醫院兒科副主任閻兆君帶領自己的博士生、碩士生,把手稿掃描、拍照,然後進行電腦錄入。閻兆君說,『老師寫作是不用翻閱資料的,他的記憶仿佛一個大型數據庫,所有的文字包括文獻詳細信息完全自然而然地自筆下流出,「活辭典」之稱絕不虛妄。』 目前所出版的【中醫源流與著名人物考】【張志遠臨證七十年醫話錄】【張志遠臨證七十年碎金錄】【空谷足音錄】【診余偶及】【蒲甘札記】【張志遠臨證70年醫論醫話】【張志遠臨證70年習方心悟】【張志遠臨證70年用藥手記】【張志遠臨證七十年日知錄】【張志遠七十年臨證札記】等,以及已發表的400餘篇論文,皆是由這些手稿整理而來。 【實地遊學 探尋古醫家之悟門】 張志遠臨證七十餘年,該如何歸納他一生在中醫學術臨床上的貢獻?這讓他的弟子們犯了難。有人說,張志遠善用經方,並曾多次提到,『這輩子下功夫最多的還是【傷寒雜病論】』,應當屬傷寒派;也有人說,張志遠的婦科臨床獨具特色,應當屬婦科大家;還有人說,張志遠教授中醫史、各家學說課程多年,對此頗有造詣,該當歸為醫史文獻大師…… 也許,這都不準確。 他精研【傷寒雜病論】,透析經方用藥規律,結合自己臨床經驗將人參、白朮、甘草、白芍、茯苓、柴胡、麻黃、桂枝、葛根等經方常用藥歸納為『十八羅漢』『四大天王』,對指導臨床意義非凡。 張志遠在查驗藥材。 他對民間驗方情有獨鍾。廣搜博採民間單驗秘方、名家經驗效方、各類書籍所載藥方,甚至僧人、道士、武士所藏之方等,凡經親自驗證後而收效佳的方子,他都會詳細整理成篇,以待出版傳世。 他注重中醫理論構架,提倡『醫易同源』。他認為,一部【周易】所體現的主題就是陰陽變化規律,為【內經】的陰陽學說奠定了基礎。【內經】有關陰陽的特性、陰陽的關係及其變化,以及對自然的認識,無不與【周易】相通。特別是易學『兩點論』的思維方法,框定了中醫思維模式,如其中的上下、內外、出入、進退、損益、吉凶、否泰、存亡等分析事物變化發展的方式,開啟了古醫家之悟門。 他精通中醫史,研究各家重源流。他實地考察、親身遊學,用考證人物、辨析學術淵源、提煉學術思想並舉的方法來研究醫家。他提出,對每位醫家,應按其師承、私淑關係、學術傾向、臨證特點劃分流派,歸於系統;同時,也不拘於流派,而是突出醫家各自的特點,不能以偏概全。 他師承家學,繼承父輩外科、兒科的臨證治療經驗,後轉而研究內科、婦科,對於婦科尤為擅長。如創『崩漏丹』治療婦女崩漏證效果顯著。臨床側重補氣養正,活血化瘀。對不孕證等疑難病總結出『婦科十治』特色辨治思路。 山東中醫藥大學各家學說教研室主任劉桂榮也是張志遠的學術繼承人。他認為,老師有着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他在中醫理論構架之下開展臨床實踐,眼中只有病人,沒有分科,這是『原汁原味』的中醫思維。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王振國仍然能夠清楚地回憶起跟隨老師實地尋訪醫家,考察自然、人文環境時的點點滴滴,在他看來,老師作為那一代中醫前輩就是如此,以深厚的傳統文化素養為根基,以博覽群書為學習手段,以實地遊學為治學特色,他深刻地了解每一派中醫學術是如何以經典為原點發展起來的,所以,他在臨床中不拘一格,以融會貫通的知識靈活應對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無法將他簡單地劃分為哪一派大家。 也許,正如張志遠自己所說,『我只是一個不斷學習的中醫人。』 【仁心仁術 病人就是生命】 張志遠的掛號費一直是27元。在他當選為國醫大師之後,他所出診的醫院與他商量提高一點掛號費,張志遠卻堅持不肯。『中醫是濟世活人的學問,貴了,老百姓就看不起了。』 張志遠一直堅守着老輩人簡樸的生活習慣,他認為浪費一點都是犯罪,他常穿的毛衣袖口有着反覆縫補過的痕跡,常在他身邊照顧的三女兒說道,父親就是這樣,一件毛衣穿了近三十年,一件棉褲,棉花都露出來了還捨不得換掉。 中國傳統文化以儒釋道為精髓,張志遠最重視的是儒家文化,儒家文化強調仁者愛人,他正是醫者仁心。『名醫不一定是良醫,只有關心患者、品學兼優的人才能成長為良醫。』 『學中醫要「知人事」,所謂「知人事」,就是要理解病人的心。』張志遠曾如此教育他的弟子,要懂得洞察病人的心理狀態,對長久困厄於疾病的患者,不可直言治病之難,讓病人一下子喪失信心,也不可過分吹噓療效,會讓病人期望過高而滋生浮躁心理,要循循善誘,在體貼、關懷中讓病人相信醫生、配合醫生的治療。 張志遠94歲時被診斷患上胃癌,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癌細胞堵塞了胃幽門口,讓他無法進食,不得不接受手術治療。 住院治療的間歇,張志遠仍要堅持一周7次的門診,他總是說,『不能讓病人等待。』在他最後一次住院的前一天,他還為專程從北京趕來的頑固性鼻炎患者進行了診治,這是他一生看的最後一個病人。 『我覺得,對老師而言,病人就是他的生命。』閻兆君如是說。 張志遠的精神將由他的弟子傳承下去,他一生培養了馮維華、劉庚祥、王振國、張成博、楊俊傑、馬正業、趙含森、劉桂榮、閆兆君9位學術繼承人,皆在中醫藥領域裏頗有建樹。馮維華在老年病的康復以及保健方面有深入研究,劉庚祥側重於研究醫學史及醫家學說,王振國善於挖掘學術流派的學術思想,張成博在醫史文獻和中國傳統文化方面頗有所成,馬正業擅長治療肝膽消化系統等疾病,趙含森對高血壓、高脂血症具有獨到的治療經驗,劉桂榮在研究醫家學術思想、心系疾病以及婦科疾病的治療等方面取得了較好的成績,閻兆君對小兒神經精神行為性疾病的診治有獨到心得。 【達觀淡泊 傳授經驗是唯一夙願】 『人的生命有始就有終,這是自然規律。』面對生死,張志遠有着達觀的態度,在確診胃癌後,他不想將時間過多地花費在治病上,他認為應該順應自然,坦然地面對生命的結束。 將他的學術經驗傳播出去是張志遠唯一的夙願。晚年時,他仍然堅持給師承培訓班、中醫骨幹培訓班、三經傳承培訓班等親身授課,一講就是一個上午。 『現在的講義、教材大部分是文獻摘錄,這些方子前人用過,在當時有效,而現在氣候、環境、人的體質都有改變,這些方子是不是還能達到前人應用的效果?』這是張志遠提出的問題,他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要把一些老大夫、老中醫在自己臨床中總結的經驗編寫在講義裏,這樣便能夠更好地指導後學。 『我的父親、我的老師、我的朋友還有我自己,都有一些臨證經驗,我要把它們記錄下來、傳播出去,這是我的任務,也是我最後能做的貢獻。』 堅定的信念和對社會的責任感鞭策着他筆耕不輟。張志遠的二女兒說,感覺父親是在爭分奪秒,他大部分時間都伏案在書桌上,連吃飯也就5~10分鐘。有時候,他睡到凌晨兩三點,便會突然起身寫作,他是要把腦子裏閃過的一些想法趕緊記錄下來,生怕自己忘記。 張志遠一生恭謹勤勉、淡泊明志,他用大醫精神教誨自己的弟子,也激勵着無數後學。 『耄耋仍然一布衾,從來未慕豪門深。鴻雁回歸春水暖,痴子少發自鳴音。年譜要靠親手寫,榮辱薄上不呻吟。肩負明月進天國,兩袖清風抱白雲。』張志遠在留給弟子閻兆君的手稿中寫下了這首詩,這是老先生的抒懷之作,更是他一生的寫照。(張夢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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