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論及明代通俗小說的編創時,不可避免要提到熊大木。若論及明代書坊主的通俗小說評點,則很自然會想到余象斗。余象斗是建陽書坊重要的刻書家,集書商、編輯、評點家身份於一身,是晚明建陽刻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所在的余氏家族自宋以來,世代為刻書大族。余象斗的出版活動,最活躍的時間是萬曆時期。綜觀他所刻之書,有科舉備考用書、詩詞韻律大全、詩文精選、歷史地理書、日用類書、通俗小說以及醫療保健類書,品種多樣,而整體面貌呈現為通俗化、大眾化的特色。他常把『評註』『評林』『註解』『詳訂』『訓解』『纂注』『選注』『題評』直接冠名於出版物卷首。萬曆十九年,余象斗所刻【新鋟朱狀元芸窗彙輯百大家評註史記品粹】十卷卷首有一個『書目』,在他推出的『品粹』系列中,再三說明是『系申、汪、錢三方注釋』,或『湯會元選集』『朱殿元補註』『字字句句注釋分明』。聲稱選注之人是大家。由於有注釋,亦是精選,自然暢銷。 余象斗在編輯大眾圖書方面有着自己的營銷和編輯理念,這樣的理念自然也運用到他所編輯的通俗小說中。余象斗慣用的評點形態便成為他編輯通俗小說的一種重要形式。 余氏刻書,以通俗小說最為著名。余象斗與其餘姓家族成員一起,在明中後期以至清初,長時間引領着通俗小說的出版潮流。很顯然,余象斗對通俗文學的市場需求非常敏感。在【三國】【水滸】等講史類小說盛行的嘉靖、萬曆年間,他不惜成本,對於暢銷的講史小說一版再版。例如,余象斗於【三國志演義】有【新刻按鑒全像批評三國志傳】和【新刊校正演義全像三國志萬曆年間出版的傳評林】。萬曆年間出版的【水滸傳】有【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和【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此外,【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余氏家族也先後刊印了【新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八卷、【精忠錄】二卷,以及【新刊按鑒演義全像大宋中興岳王傳】八卷兩種不同版本。【南北宋志傳】,有【全像按鑒演義南北宋志傳】二十卷,【新刊出像補訂參史鑑南宋傳通俗演義題評】十卷五十回、【北宋志傳通俗演義】十卷五十回等不同版本。在此,不禁使人心生疑問:既是同一部小說,為何不一版多印,而要重新刊刻成另外一種版本形態問世?如果將余象斗所刊同一部小說不同的版本仔細比照,便能夠發現,不同版本編輯體例不盡相同,其中卻定有評點本。【三國】【水滸】一目了然,在其刊行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兩個版本中,【新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被認為是用萬卷樓的書版挖改重印的。其版本特色在於有較多的釋音注,凡『表曰』『評曰』『論曰』『史評曰』等用方框標示,文字均錯行刊刻,以示與正文相區別。有句讀、圈點符號。而【新刻按鑒演義全像大宋中興岳王志傳】雖然評註與上本大多相同,但釋音注較少,所引史鑑文字的版識也不明顯,無點讀符號。【南北宋志傳】的『題評』本也是從江南『原板』引進。這些足以見出余象斗對通俗小說市場的關注度和敏銳度,他與江南金陵等地書坊的交流頗多,並不失時機地引進『名公評點』的形式,哪怕並不是名副其實的『名公評點』。 余象斗對通俗文學題材的敏感度,還體現在他編纂【新刻芸窗匯爽萬錦情林】,神魔小說【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北方真武祖師玄天上帝出身志傳】以及公案小說【皇明諸司公案】【廉明公案】等;不僅在小說題材上有所開拓,而且在編撰的兩部公案小說中,首創『書判體』『三詞』結構,並且大量擴充自評性質的『按語』,雖然這些小說沒有脫離法律文書的印跡,也因此受到文學性不夠的譏評,但顯然得到了大眾的關注和追捧。就這一點來說,余象斗的小說創作與評點,是與他書坊主兼編輯的身份不可分割的。 若仔細考察余象斗出版評點本、並參與小說評點的目的,似乎並不能完全歸之於書商的重金牟利。余象斗首先是一個儒生,他自述於萬曆十九年才輟儒業而從事出版商業活動。建陽余氏家族,其先人亦由仕宦轉而從事刻書業,雖非顯赫之族,也堪稱書香門第。余象斗的祖父曾建造清修寺,作為子孫講學之所,亦為印書藏版之地。余象斗就算稱不上專業的小說創作者、評點者,也是一名稱職的出版編輯。他將士子精英的閱讀活動推向『天下四民』、芸芸大眾,本人也收穫了傳播文化和商業利益的雙重喜悅。評點固然是他的書業廣告中很重要的一個關鍵詞,而他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刻印在圖書的卷首;余象斗也從單純刊行者的身份,變成『編集』者、『評梓』者、『編述』者。『仰止子』作為參訂者出現在書名中,『余仰止』的詩歌出現在小說正文中,『余仰止』也成為小說【列國前編十二朝】的評點者。此外,余象斗用大量不同形態的插畫作為招徠讀者的重要方式,他居然冠冕堂皇地將自己的肖像畫刻印在出版的圖書中。可以說,余象斗在他的圖書編輯、小說創作與評點活動中找到了文人『立德、立言、立名』的人生價值。以此來觀照他在【八仙出處東遊記】前【八仙傳引】中的那段話:『不佞斗自刊【華光】等傳,皆出予心胸之編集,其勞鞅掌矣,其費弘鉅矣。乃多為射利者刊甚,諸傳照本堂樣式,踐人轍跡而逐人塵後也。今本坊亦有自立者固多,而亦有逐利之無恥,與異方之浪棍、遷徙之逃奴,專欲翻人已成之刻者,襲人唾餘,得無垂首而汗顏,無恥之甚乎!』余象斗所在書坊也挖改、翻印過別家的書版,他此處痛心唾罵的,更多是針對別家書坊對他帶有原創性質的小說原樣翻刻,甚至並不署名的現象。用語尖銳,足以見出身為山林文人,余象斗對自己編創作品,如愛惜羽毛一般的珍視,也顯露他在小說編輯和評點活動中用情之深。 (作者:劉海燕,系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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