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像】,見清上官周繪【晚笑堂畫傳】。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史記·太史公自序】說:『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這段話就告訴我們,漢代開闢絲綢之路以來,國際影響迅速擴大,海外國家急於與漢朝建盟定交,了解繁榮昌盛的大漢朝。這就需要史官將這個偉大國度、偉大民族的歷史有根有據地講清楚,劉勰【文心雕龍·史傳】云:『在漢之初,史職爲盛。』說的就是歷史宏大敘事與一個偉大的時代之間的對應關係。 唐代也是中華民族歷史上一個特別輝煌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精英人士也有著編修民族史的熱情。唐代筆記小說【隋唐嘉話】載:『薛中書元超謂所親曰:「吾不才,富貴過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薛元超二十六歲時,唐高宗即位,很快被加封弘文館學士,兼修國史。所以他不大可能發出未能『修國史』的感慨。【隋唐嘉話】中這個條目也許是後人附益,不足爲據。但即便是後人附益,也大體符合唐代史實。唐代官修正史多達8種,修撰者多爲歷任宰相或名臣;後人之所以得出在唐代修史代表人生成就和地位這一判斷,正是在縱覽唐代史書修撰情況的前提下所得出的結論。 中國的歷史敘事講究傳承有序。司馬遷寫作【史記】,也強調自己是繼承孔子編纂【春秋】的傳統。【春秋】的根本價值在哪裡?司馬遷總結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很明顯,【春秋】所確立的正統史觀,有存亡繼絕、補敝起廢的意義。從當時來看,這種以宗法制爲基本內涵的價值觀符合當時大一統王朝的需求,也符合歷史發展的方向。對今天而言,明確中華民族的民族史觀,在哲學上講有助於養血性、骨氣、正氣,在文學上講有助於形成情懷、情思、情調,這是我們講述當代中國故事必須正視的價值觀問題。 司馬遷在【史記】中首創列傳體,在正史的宏大敘事中,列傳關注微觀細節,關注個人經驗,是對正統史觀的一個有意義的補充。離開列傳,【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理想會失色很多,從而減少了『成一家之言』的自信和氣度。唐代,伴隨古文運動的深入,更有史傳文學中散傳的興起,兩位古文大家韓愈、柳宗元的散傳【張中丞傳後敘】【國子助教河東薛君墓志銘】【種樹郭橐駝傳】【梓人傳】【段太尉逸事狀】等,以生活化的視角、自然的文筆、個性化的人物塑造,爲傳記文學創作別開生面,另闢蹊徑。白居易、李翱等文章高手也都各有佳作。影響所及,宋代各體傳記文學也得到了普遍發展,尤其在個人微觀經驗的記錄表達方面,蘇軾的【司馬溫公行狀】、朱熹的【張魏公行狀】等,開了個人長篇傳記文學之先河。明代中後期則有市民傳記的興起,如袁中道的【吳龍田生傳】、錢謙益的【徐霞客傳】等寫商人、地理學家等特殊群體的奮鬥史,著意處理了個人敘事與歷史敘事之間的關係,於細膩真切中更有對歷史大趨勢的思考。在雅與俗、宏大與微觀的綜合敘事層面,蔚然成風的明清英雄傳奇、世情小說寫作中,也能看到紀傳文學的影響。 司馬遷的民族史敘事,在班固手裡變得更加精細化、專業化。劉向、劉歆、揚雄等人都曾續寫過【史記】。班固也子承父業,爲【史記】做【後傳】,後來改名爲【漢書】。當時有人告發班固『私改作國史』。班固的弟弟班超上書漢明帝,說明班固修【漢書】的目的是爲了頌揚漢德,並無毀謗朝廷之意。後來無罪開釋,更得到朝廷支持繼續寫下去。【漢書】改【史記】的書爲志,增加『藝文志』『地理志』等;增【百官公卿表】【古今人物表】等。這就更加細密地總結展示了漢代及漢以前中華民族在政治經濟天文地理文學等各學科各專業各領域的貢獻。 【史記】【漢書】的志表,同時體現了兼容並蓄的原則,這可以作爲上述方法論的補充。正史一般注重收集史料、考辨史實,『紀傳爲式,編年綴事,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文心雕龍·史傳】),有時會忽略修辭和文采。在辭藻潤飾方面能重視並繼承史傳文學傳統的,有時候是那些雜史雜傳,如【穆天子傳】【晏子春秋】【越絕書】【吳越春秋】【列女傳】【漢武故事】等,它們通常被目錄學家們歸於『小說』。【漢志】收『小說』,認爲『雖小道,必有可觀者』。【文心雕龍】也贊同說:『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尤其當正史『歲遠則同異難密,事積則起訖易疏』時,小說更能滿足『俗皆愛奇,莫顧實理』的要求,擔當文化溝通、文化普及的重任。 唐代史傳文學的發達,不僅表現爲正史修撰的繁榮有序、傳記文學的發達,還同時體現爲新敘事文體——唐傳奇的勃興。關於唐傳奇,宋趙彥衛【雲麓漫鈔】卷八有一段話非常有名:『唐之舉人,先籍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後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至進士則多以詩爲贄。今有唐詩數百種行於世者是也。』唐傳奇是否用於科舉的行卷、溫卷,迄今還有很多爭議;但對於唐傳奇『史才、詩筆、議論』三大特徵的概括,不僅得到廣泛認同,而且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有了史傳文學在世界觀、價值觀、方法論、本體論等各方面的探索、總結、創穫,宋元以降迎來正史、紀傳文學、歷史演義、史學理論等各領域成果的全面繁榮,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王國維曾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小說被當作明清時期的代表文學,與唐詩、宋詞、元曲並列。而南宋羅燁在【醉翁談錄·小說開闢】中曾指出:『夫小說者,雖爲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煙粉奇傳,素蘊胸次之間;風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夷堅志】無有不覽,【琇瑩集】所載皆通。動哨中哨,莫非【東山笑林】;引倬底倬,須還【綠窗新話】。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舉斷模按,師表規模,靠敷演令看官清耳。』足見時人既將小說看作是融合各體文學之長的新當紅文體,同時又看作是史傳文學之支流。明清小說的繁榮,主要也是史傳文學全面發展的結果。不只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直接出自或變化自史傳,世情小說也間接受到紀傳文學的影響。【金瓶梅】以書中幾個女性角色的名字來命名,說明書中故事不只以西門慶爲主角,也是圍繞幾位女主人公的命運際遇而展開。【紅樓夢】更是明確表示要爲幾位女子立傳,書名之一是【金陵十二釵】。第一回中的石頭說:『此系生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紅樓夢】也確實著意對唐傳奇的筆法給予了全面的借鑑和超越:在史才方面,【紅樓夢】不只完整鋪陳了現實故事,而且爲這個故事賦予了深厚的歷史背景(家族的歷史,風俗的歷史,神話的歷史)——從求善角度看,【紅樓夢】超越了世俗功利層次,深入到民族歷史文化之根的層面;在議論方面,【紅樓夢】不只藉助正言寓言假語戲言,而且系統借用了形體語言(美醜雅俗)、文化語言(儒釋道墨名法)、哲學語言(真假有無)——從求真角度看,【紅樓夢】超越了現實表象層次,提升到哲學認識論的層面;在詩筆層面,【紅樓夢】不單在敘事語言、人物語言、敘事意蘊各方面點綴詩歌點染詩意,還在生成意義上強調詩歌對於個人人格的影響——從求美角度看,【紅樓夢】超越了敘事功能層次,進入到人文精神層面。 明末清初,思想界關注的首要問題是反思、繼承中國傳統文化,培養合格的文化繼承人、扭轉『末世』趨向。顧炎武在【正始】篇中強調文化擔當,『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王夫之的【俟解】主張詩教,『能興即謂之豪傑』。 今天講述中國當代故事,無疑也要以現實各領域及文史哲等各學術領域的新思考新議題新創穫豐富完善和總結提升史傳文學理論,更要樹立文化自信,在這個必然會『史職爲盛』的時代,戰勝苟且,衝破阻礙,看到光明,迎來詩和遠方。 (作者:薛海燕,系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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