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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儒學的智識傳統

國學新聞| 文化論壇

2018-8-16 22:23| 發布者: 延章| 查看: 2064| 評論: 0|原作者: 白宗讓|來自: 光明日報

摘要: 【孔子聖跡圖·子路問津】(局部)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一 儒家智識傳統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遠古的『巫史』與『重黎』『羲和』之官。【周禮·保氏】之『六藝』中也有『數』的科目。孔子開創的成體系的儒學中賦予了『智 ...

【孔子聖跡圖·子路問津】(局部)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儒家智識傳統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遠古的『巫史』與『重黎』『羲和』之官。【周禮·保氏】之『六藝』中也有『數』的科目。孔子開創的成體系的儒學中賦予了『智』以重要地位,從『仁智』『聖智』到『三達德』『四端』『五常』,『智(知)』一直是儒學之核心德目。

『知』在孔子那裡兼具德性與知識雙重含義,如果以心性之『仁』爲本體,好學之『智』爲功夫,則孔子也是本體與功夫並重。『知』之認識論維度見於『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論語·爲政】)、『格物致知』(【禮記·大學】)、『好學近乎知』(【禮記·中庸】)。『知』之德性論維度見於『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知』(【論語·里仁】)、『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子夏語)、『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禮記·中庸】)。

古人對思維之邏輯性非常重視,孔子所重視的『文』本身就有『條理』的含義,『文明』『文理』都是理性的彰顯。先秦的儒家人物中孟子善於辯論,荀子善於分析,都是『智』的體現。

孔子渾倫一體之『知』在後世逐漸分化,成爲『攝智歸仁』的德性論與獨立的哲學知識論傳統。【禮記·大學】以『本末終始』爲『大學之道』,以『如切如磋』爲『道學』;【禮記·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將德性排在學問之前;這一分途趨勢在孟子和荀子處體現最明顯。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孟子·離婁上】)是將『智』從屬於『仁義』的闡釋。相反,荀子曰:『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以『知通統類』(【荀子·儒效】)爲『大儒』的標準,以『盡倫盡制』(【荀子·解蔽】)爲『聖王』的標準。大體來講,孟子繼承了孔子的『仁道』,荀子繼承了『智道』,儒學獨立的知識論始自荀子,其弊端也恰好是過度的理性化。漢代以後,思孟學說的勢頭蓋過了荀子,儒學呈現出以心性爲主的特色,宋明理學區分了『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儘管哲學家本人可能沒有二元對立的思維,但在實際上造成了對客觀知識探索的不足。

『智』兼具道德與知識之雙重性質,下面從『仁智』與『聖智』兩種語境來進一步考察『智』的內涵。『仁智』在儒家經典中常常相提並論,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論語·里仁】)、『仁者不憂,智者不惑』(【論語·憲問】)等等。『仁智』之統合無間就是『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禮記·中庸】)。『德』本身就具有『外得於人,內得於己』(【說文解字】)的雙重性質,『性之德』包含『成己』之『仁』與『成物』之『智』。『仁智雙彰』是極高的修身境界,【孟子·公孫丑上】引子貢語『仁且智,夫子既聖矣』,荀子也說『孔子仁知且不蔽』(【荀子·解蔽】)。

『仁智』對舉說明二者之間存在某種二元關係。『仁』本於先天之『情性』(前反思、本體),『智』當然也是先天的能力,但更注重後天之努力(理性分析、功夫),這一視角下的仁智關係也是天人關係的轉化。【禮記·檀弓上】孔子講到祭祀時說:『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爲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爲也。』可知對待鬼神的態度也取決於在『仁智』之間取『中』,孔子之『仁且智』就是儒家的『中庸』哲學,也是一種整全而平衡的智慧。

『聖智』在經典中也經常並列出現。『智』爲『聖』中應有之義:『唯天下至聖,爲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禮記·中庸】)【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辨認了防風氏的骸骨,吳國使者感嘆說:『善哉!聖人也。』漢代揚雄曰:『聖人之於天下,恥一物之不知。』(【法言·君子】)

郭店簡【五行】篇經2將『五行和』(仁義禮智聖)當作『天道』,『四行和』(仁義禮智)當作『人道』。儒家的『天道』與『人道』並非二元對立,而是在肯定二者的同時,有境界高下之別。竹簡經10將『金聲玉振』闡釋爲『天人』關係:『金聲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聲,善也;玉音,聖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後能金聲而玉振之。』【孟子·萬章上】之『金聲玉振』講的就是『聖智』關係:『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

儒學統合『德識』的整全性從孔子以後逐漸衰減,荀子已經完全不能欣賞『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荀子·非十二子】)的思孟之學。荀子曰:『聞之不若見之。』(【荀子·儒效】)就是對明晰邏輯理性的追求。『智』是光明的,但極端的理性主義也會導致『光的暴力』(德希達語);『聖』『仁』之修養不是『黑幕』,更不是『暗箱操作』,形而上的價值對於知識論有莫大的助益。

『仁智』與『聖智』語境中的『智』並沒有減損其獨立性,反而在與『聖、仁』的互動中獲得了更加強大的認知能力。統合了『仁智』與『聖智』的智慧才是儒家認爲最高的『中庸』智慧:『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歷來『仁爲全德』『仁包四德』『聖高於智』的說法掩蓋了『智』的獨立性,其實每一種德性在極致的層面上都是相通並且互相包含的。【易傳·繫辭上】曰:『是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易傳·說卦】曰:『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很明顯是將『數理』與『道德』熔爲一爐的合論。【易傳·繫辭下】記錄了蓍草求卦的方法,並闡述了數理與陰陽的象徵關係。【易傳·繫辭上】又曰:『是故君子將有爲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於此?』『至精』與『至變』要求德性與知識二者都達到極致,二者都不可偏廢。竹簡【語叢一】曰『知博,然後知命』,又曰『知天所爲,知人所爲,然後知道,知道然後知命』,從『知博』到『知命』就是從知識到德性的貫通,說明人之認知能力的訓練並不完全是外在於倫理的。

『仁』與『聖』可以讓『智』的能力更強。【論語·衛靈公】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仁』幫助『智』實現了更大的價值,但如果沒有『知及之』,後面的一切都談不上。【孟子·萬章下】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明確了儒家的事業要從『智』開始。【禮記·大學】從『本末終始』的角度確立了『八條目』的次序,前五目從『格物』到『修身』就是從知識到德性的貫通,其以『格物』爲始、以『修身』爲本的設定彰顯了德識並重的邏輯。【禮記·中庸】強調在內在的『成己』之『仁』的基礎上再去追求外在的『成物』之『知』,從而達到『合外內之道』,是從德性到知識的貫通。唯有『成物』才是參贊化育之功:『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儒家歷來就重視外物並尊重『物』的獨立性,【禮記·樂記】曰『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禮記·大學】曰『物格而後知至』;【性自命出】曰『待物而後作』;道德修養不可能離開外在的事物。

【易傳·繫辭上】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易知』之『乾』是『賢人之德』,『易從』之『坤』是『賢人之業』,也是道德與事業並重。【易傳·繫辭下】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精義入神』即是精研事物之理,並達到很高的水平,才能有效地運用知識;『利用安身』即是用學識來安身立命。道德並不是無中生有的,也不是空疏無物的,而是從精益求精的學識中得來。『窮神知化』的境界只能來自『文理密察』(【禮記·中庸】)之『學』,別無他途。此外,孔子在帛書【要】篇中闡述了儒家與『史巫』的區別,儒家在具備史巫之『贊、數』能力的基礎上,有更進一步的『德』之修養:『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如果說『智』突出了對象化的反思,那麼『聖』『仁』之非對象化、前反思之融通與提升的維度必須建立在基本的智識基礎之上。

孔子走出了遠古巫術的神秘主義,但用另外的方式肯定了形而上的追求,達到了超越的認知能力。孔子具有比常人更加豐富而敏銳的情感(仁),以及對天命的默識體證(聖),擴展了理性的範圍。經典中多次記載了孔子善於預測人事: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爲政】)

抑亦先覺者,是賢乎!(【論語·憲問】)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爲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論語·雍也】)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論語·先進】)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禮記·中庸】)

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吉凶與民同患。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其孰能與此哉!古之聰明睿知神武而不殺者夫。(【易傳·繫辭上】)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已而果然。(【史記·孔子世家】)

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史記·孔子世家】)

(晉鑄刑鼎)仲尼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這些預測有的是基於理性的,但更多是基於『良知仁體』之『自覺』。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恰好說明以世俗智慧聞名的子貢還做不到『聞而知之』。所以說,孔子的『知天命』、曾子的『知本』(【禮記·大學】)、孟子的『盡心知性知天』(【孟子·盡心上】)就是智識能力質的飛躍。【禮記·中庸】認爲『至誠』才能達到『天德良知』:『唯天下至誠,爲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荀子也看到『心』有『知道』的能力:『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荀子·解蔽】)『虛壹而靜』的德性修養能夠助益『知』達到『知道』的高度。孟荀二人都崇尚修身之『通』『神』『化』的境界,孟子的進路是『仁』,荀子的進路是『知』,二者之學都有嚴密的體系與進階。

    (作者:白宗讓,系北京大學世界倫理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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