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養在院子裏成群的藏獒終於不再咆哮。從落地的玻璃門望出去,蒼翠松林覆蓋的山峯層層交疊,雲霧環繞。
雲南會澤縣金鐘鎮馬武鄉,作家洪峯的珞妮山莊佔地2460平方米。佔地300平方米的三層樓房建在院中央。青磚院牆下長着白色的野花,院子裏數米高的玉蘭正盛開着,幾乎每一棵樹下都葬着一隻幼小的藏獒。 村裏人認為在自家院子掩埋藏獒不吉利,洪峯認為可以辟邪。 養育藏獒,除了喜好,就是期望藏獒能夠看家護院。 作家洪峯和他的藏獒。洪峯一直隱居在鄉村,不是挨打的新聞,沒有多少人能想起他。洪峯新的寫作更多對準的是底層社會,但寫得越多,他越不願意發表。 (受訪者/圖) 2012年1月15日,珞妮山莊大門被一群人用拳頭砸響的時候,藏獒並沒有異常反應。它們被圈在三樓的陽台上。那裏有高高的石欄圍着。洪峯起身出去,順手抄了把羊角榔頭。榔頭握在手裏,木柄朝外,想嚇唬外邊的叫囂者。他把門打開,想問清楚對方砸門的緣由。還沒等他把話說完,男人們蜂擁而上。 裝在山莊門樓上的監控錄像錄下了實況:他無處躲避,那些人的飛腳和老拳準確落在他的身上。洪峯在眾人狂毆中倒地,掙扎着爬起又被踹倒。 洪峯岳父的家就在洪峯的珞妮山莊旁邊。老人說他親眼看到了打人的前後經過,開始他以為打不起來,畢竟支書呂昌貴在場。 老人又回憶說:『打完洪峯以後,呂昌貴喊走,那些人就跟着走了。支書家的姑爺又返回來說,拷死他算了。拷死是打死的意思。他媳婦也說你一家人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 莫名其妙地挨打 村裏人說馬武村窮的窮得很,富的富得很。 洪峯在山裏生活前後有七八年,蔣家和龍家是村裏兩大姓,這些人洪峯都不認識。 連年的乾旱使村裏的大片土地荒着,青壯年外出打工謀生,留下婦女、老人和兒童料理荒地。 最初洪峯想把荒地租下來養豬。農民們聽說是他要租,地價都漲到他租不起。剛到村裏來的時候,洪峯一腔熱情,想幫村民們修路,想種植草藥,想辦學,但最後什麼也沒有干成。能做的還是隱居在自己的山莊裏,讀書,寫字。 伴隨着這場暴力毆打,他的隱居夢也變得脆弱。 被打的原因,洪峯還是從來採訪的媒體方面得知:據村支書呂昌貴說,是因為洪峯欠村裏的土地租金,土地是洪峯的妻子蔣燕的父母耕種的。蔣燕說,誰種地找誰收租金。 洪峯說他不欠錢。 最早因為種植藥材,他租了村裏的四畝地,租期一年。沒有蓋起山莊的時候,洪峯在城裏住了一年,把租種的土地退給鄉裏。但是他們返回村裏的時候,呂昌貴告訴蔣燕,這個地蔣燕的父母種了,他跟蔣燕要錢。蔣燕把錢給他了,他多要的第二筆800元錢蔣燕也給了。到大年三十他又截住蔣燕要錢,蔣燕沒再給。接着就發生了眾人圍毆洪峯的事件。 呂昌貴在發給媒體的材料中說,洪峯被瀋陽市文化局開除公職,通過網絡認識了中學生蔣燕,之後便與年齡比自己小29歲的馬武村村民結為夫妻,並移居馬武村。材料裏還說洪峯在馬武村生活期間,為了獲得當地領導和村民的好感,許諾帶領村民種藥材、養野豬、種甜瓜等,但這些說法都是欺騙。 『我不接受這些指控,他們就想用這些東西把媒體視線移開。』洪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的目的是讓我自證清白,所有這些問題,證實每一件都很麻煩。是否被開除公職,我說了不行,得有正式文件來證明。』 洪峯給在遼寧文化局的單位負責人打電話。主任發來署名短訊慰問。他用這個短訊來證實自己是有公職,有單位的。再證明蔣燕的年齡,『我得把戶口本拿過去複印,得把蔣燕的學習履歷和社會履歷告訴你,她不是會澤某中學的學生,她是財會專業的大學生。這些問題你在這裏再呆三天我也回答不完。我沒有必要向他自證清白。就是我沒有生活着落,他也不應該打我。』 在會澤期間,南方周末記者跟隨洪峯到馬武村的田野,田間勞作的農民們基本上不認識這個作家。即使是妻子蔣姓家族的人,對他也不熟悉。但對馬武村的支書呂昌貴,村民們是熟悉的。 村裏人說,村裏有個女人被呂昌貴家的女人打落過三顆牙齒,但他們找不到說理的地方。 洪峯也猜測圍毆是為了給自己一點顏色看看。因為『他覺得一個作家有可能會帶領村裏的人反對他』:『他是不是認為我要和村民聯合起來對付他,他要給我一個警告,讓我老實點。』除了這個原因,洪峯想不出任何理由,因為他們平時很少交往,更沒有過節。 3月23日晚,在馬武村採訪時,南方周末記者電話聯繫村支書呂昌貴,他說在開會,沒時間接受採訪。明天也沒有時間,村裏要開一天會。何時有時間?不知道。電話掛斷。 次日一早,村支書辦公室,一個穿灰色西服的瘦高個男人坐沙發上喝茶。有人介紹這是村支書呂昌貴。辦公室並沒有任何會議。記者問書記當時毆打洪峯的情況,書記說:『這事情公安局已經有了結論,你們去公安局問。』 還有人會關注嗎? 作為先鋒作家,洪峯成名於1980年代中期,他與馬原、余華、蘇童、格非並稱為『先鋒派五虎將』。他的小說【瀚海】、【極地之側】、【奔喪】被視為有實驗精神的新潮小說樣本。 1990年代初,他的長篇小說【東八時區】、【和平年代】、【苦界】在讀者中享有廣泛影響。 然而洪峯被社會關注,上次是因為乞討事件,這次是因為毆打事件。 『選擇一種寂寞,或者是選擇一種遠離塵囂的生活。』這是洪峯隨筆裏的一句話。他現在過的就是這種生活。 他接觸更多的是當地山民,山民說話洪峯聽不懂,洪峯說話山民也聽不懂。在鄉間,時間已經沒有現實意義,因為每一天的生活都差不多是同樣的模式。洪峯覺得最舒服的狀態就是一個人呆着,完全不出門。 他近視,眼底也壞了,視網膜不行了,他戴的眼鏡是1200度。眼睛不好,洪峯對聲音、氣味都更敏感,比如藏獒生病了他聞味就能知道。 藏獒很多習性接近野獸,它們等級非常分明。比如在一群藏獒中肯定有一隻是頭,吃東西、喝水,它都是優先享受。遇到危險的時候,它也最先衝上去。 『藏獒是我最忠實的朋友,遇到危險它是擋在我前面的。主人帶藏獒出去的時候,藏獒總是靠前半步,它不會躲在主人身後走。它會保護你的安全,即便遇到死亡威脅,也不會退卻,會為你拼死一搏。』洪峯對他飼養的藏獒讚譽有加。 他的一隻藏獒被人花兩百萬買走,然而過了半個月,藏獒又跑回家來。 真正生活在鄉村,也更深切地體察到鄉村的現實。 現在的洪峯已經沒有了初到鄉村時作為一個文學知識分子的優越感,他認為他看到的農民既不比城裏人高尚,也不比城裏人低級。他們可能是自私的,可能是冷漠的,也可能是麻木的,也同時保留着人性的良善。 洪峯認為知識分子對農民的認識和評價更多是他們自己一廂情願的說辭,事實可能是農民的生存現實、農民的意識跟知識分子們以為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現在的洪峯已經寫出兩部半長篇小說,都是跟他所看到的鄉村現實有關。其中一部長篇小說就是寫鄉下的孕婦在醫院裏的遭際。寫她所看到的鄉村醫院的現實。 新的寫作更多對準的是底層社會,對準底層社會的人群生存的境況。但洪峯一直不願意拿出來發表。一是他不知道這樣的寫作還有哪家出版社和文學期刊會感興趣,二是他覺得,如果出版只是沒有社會反響的印製行為,這樣的出版也沒有意義。他情願放置在抽屜裏。 來源:南方周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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