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係卻比任何行業為大。』中華書局創始人陸費逵於1924年寫下的這段話,道盡了國家興衰與書業榮枯互為因果的道理。回望中華書局百年來走過的道路,不能不感嘆,這家出版機構的歷史,就是中國現代文化史的一個縮影,從其每一次沉浮起落中,我們都能看到時代風雲的涌動。 與民國同齡 1912年1月1日,一家由三個年輕人合資、股本只有兩萬五千元的小書局在上海成立。這就是後來名重出版界的中華書局。同一天,孫中山在南京就任總統,宣告了中華民國的成立。 中華書局成立時,主要創辦人陸費逵年僅26歲。在那之前,他供職於商務印書館,深受張元濟賞識,並被委以要職。 那正是『革命聲勢』日增月盛的年代。對於革命,年過不惑的張元濟基本上持觀望態度。他仍期待清政府通過立憲度過危機,不願看到社會發生劇烈動盪。而年輕的陸費逵則心向革命:早在1903年,他便與革命黨人有往來;1904年,他與朋友在武昌開辦新學界書店,售賣【警世鐘】、【猛回頭】等革命書籍;1905年,加入反清革命團體『日知會』;不久,進入漢口【楚報】任記者和主筆,因批評清政府,被迫出走,『得知(抓他的)消息後,鞋都來不及穿,一雙拖鞋踏上輪船到了上海』;他曾幫助革命黨人呂烈曜到廣東參加黃花崗起義。後來發生的事表明,張元濟、陸費逵政治立場上的這種不同,對於各自的事業都產生了莫大影響。 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據蔣維喬回憶,當時『商務同人有遠見者,均勸菊生,應預備一套用於革命後之教科書』,但張元濟『以為革命不能成功,教科書不必改』。此種情形下,陸費逵決定『另創書局專營出版事業』,以發動『教科書革命』。在他看來,教科書不革命,則『自由真理、共和大義莫由灌輸,即國家界說亦不得明』。 關於陸費逵的另立門戶,一種說法是,陸費逵曾向張元濟建議修訂教科書,未獲允准,這才萌生去意。而鄭逸梅提供了故事的另一版本。他在【書報話舊】中說,陸費逵為了自己創辦新書局,在商務當局向他諮詢時,故意說革命決非短時期所能成功,『誤導』了商務決策層。對於鄭逸梅的說法,後來的研究者普遍認為沒有憑據,不可採信。但無論如何,商務在教科書修訂問題上的反應遲鈍,使自己坐失良機,也間接給了陸費逵以發展空間。 陸費逵選擇民國誕生當日成立中華書局,『將來,遇民國成立紀念,即吾局成立之紀念也』,此舉似乎預示着,此後中華書局的前途將和民國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 與共和國一起成長 在中華書局成立之前,陸費逵即組織人員,秘密編撰合乎共和體制的教科書。書局成立第二月,『中華教科書』即開始出版。 1912年1月19日,南京臨時政府頒佈【普通教育暫行辦法】,規定教科書務令合於共和國宗旨,清政府學部頒行的教科書一律禁用。 當年2月初,中華書局開始營業。『中華教科書』因為是第一套適合共和體制的教科書,令人耳目一新,迅速風行全國。『開業之後,各省函電紛馳,門前顧客坐索,供不應求』,陸費逵回憶說。而同時期的商務印書館則極為被動,雖然也馬不停蹄地趕製【共和國教科書】,但畢竟已讓中華佔盡了先機。 中華初創的四五年間,發展迅猛,到1916年6月,中華書局資本已增至160萬元,在全國設立分局多達40余處,員工也由最初的十餘人發展到千餘人,一躍成為排在商務之後的第二大出版企業。 『民主共和是中華書局的催生婆』(周其厚語)。陸費逵領導下的中華書局必然是擁護共和、反對帝制的。然歷史的發展並不可能是直線式的,而是常有反覆。袁世凱欲稱帝,1914年3月,教育部非正式通知有關書局,要求修改教科書,加入頌揚大總統語。陸費逵聞訊,即與商務相商,決定步調一致地予以堅拒,終於得以拒絕。1915年12月13日,袁世凱稱帝,定1916年為洪憲元年,中華書局頗有影響的【大中華】等雜誌,沒有像某些刊物那樣將民國紀年改為洪憲紀年,而是只表『某月某日』出版。 1916年間,由於中華教科書中有【日本】【國恥】【明國恥】等課文,告誡學生勿忘國恥,引起日本方面不滿,北洋政府致函中華書局,希望書局編書時『措辭能稍微含蓄』,中華書局在回函中表達了毫不妥協的態度,指出教科書中『所敘國恥,皆為事實』,倘禁止教科書的發行,『有損於本局之營業,關係猶小。使全國青年學子,從此遂忘國恥,關係實大』。中華書局據理力爭,既維護了民族大義,亦堅持了出版自由。 雖然時局動盪不安,但從民國成立到抗戰爆發的二十五年間,都可稱得上是老中華書局發展史上的黃金時期。除了1917年的『民六危機』中一度瀕臨險境之外,書局的營業規模和利潤額都不斷擴大。二十餘年間,中華不但在教科書領域佔據領先地位,而且在學術圖書(如【飲冰室合集】)、工具書(如【中華大字典】【辭海】)、古籍(【四部備要】【古今圖書集成】)、雜誌(【中華教育界】【大中華】)等出版領域取得了卓著的成績,影響力節節攀升。 無奈的是,1937年抗戰軍興,打斷了中華書局的發展勢頭。抗戰期間,書局總部輾轉於香港、重慶等地,在極度困難情況下苦苦支撐。1942年,中華書局才出了兩種書,相比昔日的輝煌,思之令人痛心。而在前一年的7月9日,陸費逵病逝於香港。 艱難蛻變 新中國成立,中華書局開始了艱難的蛻變。1952年,中華書局編輯所從上海遷往北京,新農出版社合併入中華書局,中華書局以出版農業、文史、俄語讀物為重點。1954年,中華書局實行公私合營,總公司遷往北京,與在西總布胡同7號的國營出版社財政經濟出版社合併,中華書局成了財政經濟出版社的一部分,對外掛兩塊牌子,分別出版財經、農業、文史、俄語等書籍。1956年,文化部決定將財經社從中華剝離,中華按其原有傳統,獨立經營,明確提出『今後中華書局的出書範圍,以出版各種文史哲書籍為主,包括古籍和有關著作等』。1957年,成立僅三年的古籍出版社併入中華書局,書局遷至東總布胡同10號。1958年初,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在北京召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成立大會,會上指定中華書局為小組辦事機構。中華書局明確定位為『整理出版古籍和當代文史哲研究著作的專業出版社』。 據胡道靜回憶,中華書局恢復獨立建制,轉型為古籍專業社,可能體現了毛澤東的意思:『毛主席對出版工作規劃的指示中有過這麼一條,大意是說,過去有很大影響的兩家書店,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這兩塊招牌還是應當保留。顧名思義,中華就搞祖國古典,商務就搞西洋古典(西洋哲社名著的譯本)。』 現在我們回顧中華書局的歷史可以發現,1958年作為古籍專業社的中華書局,與解放前作為綜合性出版社的中華書局關係並不很大,但卻奠定了此後直至今天中華書局的基本格局。中華書局也由此迎來了中興,而中興事業的主要領導者,就是金燦然先生。金燦然之於新中華的再造之功,正如陸費逵之於老中華的開創之功。『書局給陸費逵先生鑄了像,竊以為,當準此先例,也給金燦然先生鑄像安置。』白化文說。 1958年,金燦然從文化部出版局局長任上調入中華書局,擔任總經理兼總編輯。金燦然深深感到,想辦好中華書局,首先是要延攬到更多精通古籍業務的編輯人才。金燦然積極推動北京大學和中華書局合辦了古典文獻專業,為古籍整理培養後繼人才。他提倡編輯要立志當編輯家,而不是當編輯匠,要多讀書,多從事研究,多寫文章。後來,中華書局出了很多學者型編輯,並形成了綿延至今的一個傳統,不能不說與金燦然的提倡有關。 在運動不斷的歲月,不少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或『反動學術權威』。金燦然提出了『人棄我取,乘時進用』的八字方針,從1958年下半年起,『陸續調進了錯劃為「右派」的宋雲彬、馬非百、傅振倫、楊伯峻、李賡序、傅璇琮、沈玉成、褚斌傑等,總數將近二十人,加上由於各種原因被視為「不可靠」的同志,再加上原有的章錫琛、盧文迪、童第德、郝光炎、吳翊如等同志,還有失去公職的臨時工王仲聞、戴文葆、石繼昌、王文錦同志』(據王春的回憶)。金燦然的膽識得到了普遍讚揚,但不知不覺中,卻已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在當年特殊的政治氛圍中,金燦然的做法有可能被攻擊為『重才輕德』甚至是『立場錯誤』。果然,到了文革中,這就成了他的一條彌天大罪,說他『推行了一條招降納叛、網絡牛鬼蛇神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組織路線』,把中華書局變成了『大黑窩』、『右派集中營』,是為『復辟資本主義,推翻無產階級專政作組織準備』。 金燦然主持中華的數年間,書局相繼整理出版了【資治通鑑】、【續資治通鑑】、【明通鑑】、【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文苑英華】、【太平御覽】、【全唐詩】、【全宋詞】、【冊府元龜】等圖書,吳晗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出至100種,著名的『二十四史』點校工作也在順利推進中。 但一場災難已逐漸向金燦然和中華書局逼近。1964年,文化部被說成是『帝王將相部,才子佳人部』,與文化部相關領導關係密切的金燦然不能不感到惶惑和恐懼。如果拋開『帝王將相』和『死人』,古籍整理該怎麼做?中華書局書越出越少,越出越難,原來準備公開出版的變成了『內部發行』,已經排版或付型的被封存了起來。金燦然一改以前的開朗活躍,一日日沉默寡言起來。 文革中,金燦然受到批判,帶病下放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幹校』。1972年,金燦然在北京含冤去世。 在風雨中堅守 回顧中華書局的歷史,就不能不提宏偉的『二十四史』及【清史稿】點校工程。據工程最重要的組織者趙守儼回憶,這一工程源起於毛澤東1958年7月要求組織人標點『前四史』的指示。1958年9月13日,吳晗、范文瀾與金燦然等召開會議研究,將標點範圍從『前四史』擴展為『二十四史』。1959年,點校本【史記】出版,為國慶十周年獻禮。1963年,全國各地參加點校的學者,唐長孺、王仲犖等首次進京集中校史。一直到1966年,工作進展相對順利。 1966年,風暴降臨,一片『打倒』、『砸爛』聲中,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不但『二十四史』整理工程被迫停頓(1967年間,在戚本禹的指示下曾短暫恢復),連中華書局也處於事實上的解散狀態。1969年,中華書局職工大都開往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幹校』,度過了一段充滿苦澀的歲月。 1971年,在最高層的指示下,『二十四史』整理工程重新啟動。這個時候,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已經被合併為一個單位,辦公地點遷到王府井大街36號原中國文聯大樓。在幹校勞動的一批業務骨幹陸續調回北京,眾多大師級學者也得以重新投入工作。 啟功先生曾回憶說,1971年6月的一天,他接到傳話,軍代表找,說是『二十四師要調你去』,『我一聽這消息,當時就蒙了……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往軍隊裏調?軍隊怎麼會要我?莫非要把我進一步看管起來?』第二天一早,啟功急忙去找軍代表,待聽到是『二十四史』而不是『二十四師』時,啟功『心裏的石頭砰的一下落了地』。啟功後來回憶說,參加『二十四史』工作的幾年間,實在是自己文革期間『最穩定、最順利、最舒心的一段時期』。事實上,這種感覺,參加這一工作的很多學者都有,能夠在動輒得咎的非常年代裏埋首業務,簡直是一種幸福。 1978年春,隨着【宋史】出版,『二十四史』整理工程畫上了句號。這時,文革已經結束,中華書局逐步重回軌道。1979年8月,一度合署辦公的中華、商務恢復獨立建制。 守正出新 從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末,是中華書局發展史上又一個欣欣向榮的時期。恢復建制之後,一大批重要典籍、論着相繼出版,諸如【中華大藏經】這樣的古籍整理工作也開始啟動。1979年8月,中華書局出版錢鍾書的【管錐編】,雖然是一本並不容易讀懂的磚頭般的學術著作,但還是受到讀者追捧,也令海外學界為之震動。1982年5月,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出版,這本書不到二十萬字,從審稿、修改、看校樣,直至出書,竟用了三年時間。該書首印兩萬七千餘冊,很快便銷售一空。黃仁宇在國內乃至東亞等更大範圍內的大名,也隨着中華版【萬曆十五年】的出版而奠定。 1980年代是一個人人如饑似渴享受精神盛宴的年代,中華書局以【管錐編】、【萬曆十五年】這樣的重磅出版物滿足了讀者對文化知識的渴求,也更加確立了其傳統文化出版重鎮的地位。 然而1990年左右始,隨着市場經濟轉型,書業競爭加劇,中華書局表現出多方面的不適應。1990年代,中華書局生產規模日益萎縮,社會影響力也呈下降趨勢。在這期間,中華書局做了艱難的探索,不斷開闢新的產品線,涉足新的出版領域,但往往以失敗告終。最艱難的時候,書局資金緊缺,人員流失,圖書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難以實現。 2002年,中國出版集團成立。2003年8月,中華書局調整戰略發展方向,決定出版重心回到古籍整理和傳統文史讀物的出版上來。2003年11月20日,中華書局舉辦了『弘揚傳統 重塑品牌――中華書局與學界前輩共商重印書規劃座談會』,邀請曹道衡、袁行霈、李學勤、裘錫圭等專家學者,幫助書局盤家底、出主意,討論如何重振中華雄風。在這次會上,袁行霈提出『守正出新』這一理念,成為了引領書局發展的『新局訓』。 2004年,中華書局成立『大眾讀物工作室』。同年,這個工作室策劃出版了閻崇年的【正說清朝十二帝】,一炮走紅,行銷數十萬冊。隨後出版的『正說歷史』書系其他各冊亦取得了不錯的銷售成績。2006年,中華書局推出【於丹〖論語〗心得】,更是創下了首發當日簽售上萬冊、數年間發行500多萬冊等記錄,成為中國出版史上罕見的超級暢銷書。而隨着近年來『國學熱』、『傳統文化熱』的不斷升溫,中華版文化普及讀物乃至一些傳統典籍都受到了讀者追捧。經濟上打了翻身仗,中華書局在古籍整理、學術著作出版方面亦煥發了活力,包括【顧頡剛全集】、【中華民國史】等一大批重磅出版物陸續面世,『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訂工程亦於2006年啟動。 『我們將自己定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容提供商」,中華百歲生日之際,我們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未來,對書局的未來,充滿信心。我們將再一次啟程,向着新的百年邁進。』中華書局總經理李岩先生告訴記者。 著名學者余英時為中華百年題詞曰:『古人說,積德百年而後禮樂可興。清末以來,中華文化傳統之所以危而未傾,中華書局在以往百年中之努力與有功焉。以下百年中國文化與普世價值相融合,必將返本而開新。中華書局之任益重而道益遠,其未來之輝煌貢獻舉世皆佇以待之,可斷言也。』也許新的百年,中華書局仍會飽嘗風雨,時有榮枯,但與余先生一樣,我們對中華新的輝煌貢獻,將佇以待之,衷心祝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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