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來自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京城多家高校的詩歌愛好者把北京外國語大學的一間教室圍得水泄不通,裏面不時傳來雷鳴般的掌聲。受邀參加的校園詩人,輪番上台念詩。一首好詩念出,台下歡呼雀躍,鼓掌次數太多,詩人甚至念不下去。遇到表現平平的朗誦,聽眾也毫不客氣地吹口哨、起鬨。『有時候台下聽眾激動了,還自告奮勇衝上去念幾首,毫無秩序和規矩,最後淹沒在大家的齊聲朗誦中,整個教室形成一股強大的氣場。』當年就在現場的『70後』彭凱雷時隔十幾年說起這一切,還興奮不已。 至今,彭凱雷還清楚記得,詩會結束後,他約上當時一起寫詩的朋友遲宇宙,繼續討論沒弄清楚的詩句。北京的冬天寒風凜冽,從北外到人大,一路向北,他們吵了一路,辯了一路,當到達人大校門口的時候,已是夜深人靜。 這樣的『狂熱』不止一次。當年,彭凱雷常常騎着自行車參加詩友聚會,去北大聽未名湖詩會,組織全校範圍的詩歌大賽……在他印象中,王家新、孫文波、歐陽江河等著名詩人都來過學校做講座,而老詩人蔡其矯、青年詩人葦岸也會出席詩社的活動。『從講座到活動,形式雖然簡單甚至簡陋,但氛圍熱烈。』 『那時候的我們都特別單純,只是喜歡詩歌。』彭凱雷說。 就像上世紀90年代曾經流行的【冬季校園】裏唱到的,那時,校園裏總能看到幾個愛情詩人,幾個流浪歌手;如今,是否還有人在那裏唱着往日的歌? 曾幾何時,詩歌是校園的心臟 上世紀80年代,全國高校形成了以北大、復旦、北師大、武漢大學、華東師大、吉林大學、安徽師大等高校為核心的學生詩歌創作隊伍,他們創作詩歌、組織社團、創辦報刊、印發詩集。高校『四大詩社』中最著名的復旦詩社和江南詩社都誕生在那時。那個年代,大學裏也走出了許多詩人:海子、張曙光、沈天鴻、祝鳳鳴、西川、臧棣、王清平、西渡……而工人出身的北島、顧城,他們的作品在學生裏的聲望越來越高。 成為一個詩人,是80年代很多大學生的共同理想。 在北京,詩人們喜歡到紫竹院和玉淵潭辦朗誦會,有幾次朗誦會來了上千人。有人在【詩歌報月刊】上回憶了當時的玉淵潭詩會:『一個叫陳凱歌的年輕大學生站在土坡上,風很大,下面聽眾有四五百人,還有外國記者在拍照,最外圈是警察。北島示意聽眾安靜下來,可是沒有奏效,芒克站起來,用眼光掃一遍觀眾,下面就安靜了。然後陳凱歌激動地朗誦了食指的【相信未來】,北島的【回答】……』 在上海,【詩耕地】主編陳先發是復旦詩社的中堅分子,他領着一批校園詩人,和專為校園詩人朗誦作品的劇社成員,輾轉於上海財經大學、上海外國語學院等校。大學生對先鋒派詩歌研讀的氣氛異常熱烈,王寅、陸憶敏、陳東東等一批重要詩人的風格在那個時期形成,一度呈現『80年代學院詩歌幻景。』 『80年代確實是中國詩歌最當之無愧的黃金時代。1995年到1999年,是「詩歌彗星」的尾巴,好在我趕上了。』彭凱雷說。 如今,在他的辦公室裏,放着一本已經泛黃的詩集【朋友們】,這是他們那批詩友的『同仁雜誌』。當時,他們湊錢印了500本,還偷偷跑到天橋下和書攤上售賣,居然也賣出200多本。有個女生還主動跑來問他們:『這刊物什麼時候出下一期,是不是還在這個橋底下賣?』這一句,讓彭凱雷突然覺得自己不孤單了。 1999年夏天,彭凱雷在畢業詩作【人大是我的祖國】中寫到:『天空乾淨,草坪乾淨,人大校園是一個祖國。我聽見自己最後的聲音在轟鳴,詩人是祖國的心臟。』該詩後來被【人民日報】海外版刊載。 誰還在詩歌中孤獨堅持 彭凱雷畢業十年後的人大校園,天空依然乾淨,草坪依然乾淨,但詩人不再是『祖國』的心臟。 之後繼任人大詩社社長的任牧,艱難維持着詩社的生存。『詩社本來能招收的成員就特別少,一年也許只能招十幾個人,不像動漫社、科幻社能招上百人。我進入詩社的時候,周圍已經沒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樣的寫詩氛圍了。』 當時,任牧曾受邀參加中央民族大學、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央美術學院等高校的詩歌節,他發現,與80年代相比,和他同時代的大學生詩歌作品已經跌落到習作水平。『同學們那陣子要追求的東西太多了,寫詩對於他們來說是一件投入產出比太小的東西。』 如今,任牧早就踏上工作崗位,也不寫詩了。他自嘲,『如果誰在天天工作後,時不時還吟出一句「今天北京的雨中摻雜着初雪的味道」,那一定被人當神經病。』他用『生活庸俗』來總結他自己的現狀,並坦言,如今在各種交際網絡上看到他們同一批校園詩友上線時,會立刻閃人,『因為我感到羞愧。』 但任牧知道,縱然他和很多人都有了巨大轉變,但對詩歌,依然有人在堅持。 上海的肖水就是其中之一。2004年,肖水到復旦大學讀研,復旦詩社前任社長畢業後,詩社交給了剛入學的大一學弟。幾個月後,肖水翻看詩社刊發的詩集,驚訝地發現,詩社成員中只有5個人的名字。『如果詩社有需要幫助,你可以找我。』肖水給學弟社長發了一條短訊,得到的回覆是:『那你來做社長吧。』隔天,學弟把一個膠袋扔到肖水面前,裏面只有兩件東西:社團管理條例和入社會員資料,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產。 手下無將是面臨的首要問題,肖水在BBS上發帖:『急招詩社助手,請有意者於明天傍晚復旦校史館前面的草坪上集合。』第二天,他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校史館,等了幾個小時,等來了十幾個應徵者,其中還包括幾個外國留學生。 『如今的校園詩歌環境不盡如人意,90年代末到現在,校園文學生態可以說沒有根本性的進步。』肖水無奈地說。 曾經紅極一時的復旦詩社社員如今少得可憐;北大五四文學社每年新人不超過5人;武漢科技大學中南分校梅南文學社連續招新三天,竟無人問津。武漢大學『櫻花詩賽』、華中師範大學『一二・九詩賽』關注者寥寥,而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奮進者之歌』已停辦。 上世紀90年代北大著名詩人胡續冬,畢業後留校任教並長期指導校園詩社活動,他見證了未名湖詩會的衰落。其【北大詩歌在九十年代】一文中提到:『未名湖詩會自80年代一年一屆延續,原本是一個在北大範圍內挑選出優秀詩作,在詩人登台朗誦之後當場評議頒獎的詩歌競賽活動,詩會曾多次與崔健的來校演出一樣在容量最大的大講堂舉行。但由於此後的校園裏寫詩的「瘟疫」一經「兼職」和TOFEL、GRE的治療再也未能廣泛傳播,未名湖詩會開始取消競賽、評獎過程。90年代以來詩會舉辦地點的變化極富戲劇性,先是在容納四百人的電教報告廳,後來換到容納三百人、條件簡易的二教,進而退到容納一百五十人、設施極其簡陋的生物樓101。』 當年那批跟彭凱雷一起愛詩寫詩的校園詩人,十幾年後也都紛紛遠離了詩歌。『詩歌彗星的尾巴掃過,留下一片空白。現在要麼是小眾私語,要麼是隆重的表演,純粹真誠的詩歌,離校園越來越遠。』彭凱雷坦言。 詩歌還能給當代青年什麼 『詩社裏根本出不了詩人。』中國第一本古典詩詞與現代詩合集【詩解毒】的作者宇文珏就讀於上海財經大學時,參加了舞蹈、表演、乒乓球、英語等十幾個社團,卻唯獨沒有參加詩社。在他的大學生涯裏,所在的校園根本沒有詩歌環境。他隱約記得隔壁的詩歌社在他打CS的時候搞過幾次活動,但是稀稀落落的成員和格調,連他都沒有影響到。『根本無法學習和交流。』宇文珏的大學創作是孤獨的,寫詩是一種閉門造車,而周圍知道他會寫詩的人只有自己的女朋友。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吳偉元認為,詩社的組織者沒有組織好活動,沒有在上面下工夫。現在的一些文學社社長關心的都不是文學本身,而在關注保研、加分等東西。 中國傳媒大學學生吳優在很多人眼裏是個『文藝青年』,他熱愛讀書、常常寫一些感性小文,卻從不寫詩。他認為,好詩需要深刻的生活和感悟,作為學生他還沒有,所以寫不出來,而現實也讓他對詩不感冒:『八九十年代的大學生們會思考「怎麼樣做個有用的人?生活的意義是什麼?我是誰?」咱們現在關心的是什麼?我要找什麼工作,以後在哪發展?我要怎樣才能掙更多錢?這些想法是主流。』 北京語言大學劉超談到,『商業電影勝利了,通俗小說勝利了,流行歌曲勝利了。並不是說商業通俗流行一定不好,照樣有高手能在真誠和商業間遊刃有餘。這裏的矛盾在於,在嘈雜喧囂五光十色讓人應接不暇的塵世裏,詩歌如何走鋼絲?』 其實,有很多人在嘗試挽救詩。 2007年,肖水發起成立『在南方』詩歌傳播機構,繼續致力於在『長三角地區』開展針對大學生的詩歌義務傳播活動。 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教師王永試圖提高學生們對詩歌的熱情,他將古代文學和當代傳媒結合,讓學生用當代傳媒的方式演繹詩。在他的課上,他給學生看自己寫的詩,讓學生為詩做視頻,佈置『古代詩歌和現代流行歌曲』的論文,也鼓勵學生寫詩。 宇文珏認為,詩的尷尬在於無力,應該讓詩歌借流行元素重歸大眾。『不是青年遠離了詩歌,是詩歌遠離了青年。』宇文珏的博客上曬着自己新創作的各種詩和樂,『詩歌有用,詩人有為』,宇文珏正在嘗試古典詩詞和現代詩(歌)的結合、詩歌與生活的結合。他甚至出版了一張詩與樂結合的專輯【詩の歌】,並走進大學校園裏辦演唱會,與大學生互動。 『不要問當代青年能為詩歌做什麼,應該問,詩歌還能給當代青年什麼?』對詩歌未來,彭凱雷還是持樂觀態度。但他覺得,現在能看到的詩能引起共鳴的太少,能連結普通人心聲心緒的太少。所以被嘲笑都是正常的。『21世紀的學生比我們當年的眼界更開闊更高遠,但面臨的環境與世道卻更複雜更無奈,他們更渴望像李開復這樣的成功人士作為精神導師,單純的文學青年難以引起學生內心的共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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