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倉央嘉措所作的詩,通過網絡繼續擴散,而真實的倉央嘉措,被介紹到漢語世界實際上已經有81年 誰在誤讀倉央嘉措 電影【非誠勿擾2】上映後,25歲的張心蔚連續幾天被『油膩膩的短訊詩』轟炸,這些短訊都以『你見或不見我』開頭,在網上,人們稱它為『見與不見體』,源頭正是影片中川川在李香山的人生告別會上念的那首詩。人們傳播這首詩以及片尾曲【最好不相見】的同時,還加上了『――倉央嘉措』幾個字。而只有片尾曲的前4句和300多年前的六世達賴喇嘛有關。 張心蔚是通過【武林外傳】知道倉央嘉措的。電視劇中,無雙念了首『倉央嘉措』的詩:『那一世,我翻遍萬座大山,不為修來世,只為路中與你相遇』。實際上,這也與倉央嘉措毫無關係,而是1997年朱哲琴演唱的歌曲【信徒】歌詞。 正是這些誤會,帶動了近幾年內地的『倉央嘉措熱』。據北京博集天捲圖書發行有限公司第一編輯中心總監伍志介紹,由他們公司策劃的【倉央嘉措傳與詩全集】剛出版時還只排在卓越新書榜三十名之外,而【非誠勿擾2】上映3天后,該書一下躍進排行榜前十。 關於倉央嘉措,一個普遍的說法是這樣的:他生於1683年,15歲坐床,24歲時在被押解北京途中去世,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孤獨而短暫的一生充滿了各種謎團,幾百年來,人們想像着他的離經叛道、放蕩不羈,推測着他死亡的各種版本。流傳最廣的,還是他寫的那些被稱作情歌的詩以及夜出布達拉宮在八廓街黃房子裏會情人的傳說。 300年後,傳說中的黃房子變成以他詩中的『瑪吉阿米』為名的一家餐吧,並在北京開了分店。此外,他還出現在西藏旅遊手冊、流行歌曲,以及出版商的暢銷書選題裏,成為一個『遙遠神秘的意境符號』,甚至品位的象徵。 『他本來就是個很孤獨的詩人,經過包裝後,還是很孤獨。』張心蔚說。 真假倉央嘉措情歌 倉央嘉措情歌的偽作與誤傳一直都存在,並非因為【非誠勿擾2】才開始,一些在網友間流傳甚廣、被稱作『倉央嘉措最美的詩句』,都與他毫無關係。 『你見或不見我,情都在那裏,不增不減』、『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在途中與你相遇』、『我問佛……佛曰……』、『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如果你的摘抄本裏恰好有這幾句詩,後面還標註着『倉央嘉措』,只能遺憾地告訴你,這都不是他寫的:第一句出自扎西拉姆・多多3年前創作的詩【班扎古魯白瑪的沉默】;第二句出自朱哲琴演唱的【信徒】;第三句出自網絡拼湊詩【問佛】,其中一句系電影【青蛇】插曲歌詞;最後一首,只有『第一』『第二』是倉央嘉措所作,其後都為網友演繹。 如果你的收藏夾裏恰好有這樣一個名為『倉央嘉措最美的詩句』的帖子,裏面有『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為了今生遇見你,我在前世早已留有餘地』、『用一朵蓮花商量我們的來世,再用一生的時間奔向對方』、『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很抱歉地告訴你,它們也與倉央嘉措沒有太大關係。這些句子出自博集天捲圖書公司策劃、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倉央嘉措詩傳】,至今已累計銷售15萬冊。該書作者之一苗欣宇在電話中解釋,這些詩他沒有經手,『不是翻譯,也不是自己的創作。』 帶有禪意、或者出現西藏文化符號的詩句,被一股腦地稱為倉央嘉措作品。『西藏、大和尚、情詩,都是小資嚮往的,沒有人關心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要網上在流傳就信,只要符合他的想像。』網友『ark』這樣說。翻譯過倉央嘉措詩歌的作家龍冬曾經在微博上為倉央嘉措『打假』,他發現,『只要哪句話安上倉央嘉措的名字,就能流行。』 『倉央嘉措不存在什麼熱不熱的問題,他在藏區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如果非要說「熱」,只能說這種熱是虛幻的。人們不了解他,包括他是誰,是什麼時代的人,都不太清楚。』龍冬說,更嚴重的是,由偽作衍生出來的『假書』充斥着圖書市場,而且很多都在暢銷書排行榜上。 『那些所謂的冒名作品,都具有【讀者文摘】閱讀特質,便於在這個時代流行。倉央嘉措真正的詩歌多數人並不欣賞,偽造的倉央嘉措詩歌,其實大都並無惡意,人們只是欣賞「倉央嘉措」這個遙遠神秘的意境符號而已。』龍冬說。 神秘詩人的大眾傳播途徑 並非倉央嘉措所作的詩,通過網絡繼續擴散,而真實的倉央嘉措,被介紹到漢語世界實際上已經有81年。 1930年藏學家于道泉的漢、英對照本【第六代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情歌】第一次將倉央嘉措詩翻譯成藏文以外的文字。1939年,在蒙藏委員會任職的曾緘又將倉央嘉措的詩翻譯成七言絕句,較為知名的『不負如來不負卿』即出自這個版本。1956年,倉央嘉措還登上過【人民文學】雜誌。 『這幾年,我感覺倉央嘉措的民歌反而在內地更流行,藏族地區也沒有更多的人去收集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降邊嘉措說。 在降邊嘉措的印象中,1952年他在拉薩大昭寺前的街市上還能買到木刻板的倉央嘉措詩。『文革』時期,他曾利用翻譯毛澤東詩詞的機會,在西藏各地收集了很多倉央嘉措的油印本詩集。儘管倉央嘉措的詩當時已經無法公開傳播,但在藏區的青年學生中間依然隱秘流傳。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民間文藝出版方面的限制有所鬆動,此時中央民族學院解放後第一批藏語系學生、1958年就開始研究藏族文學、曾被打成『右派』的莊晶,帶着自己翻譯的倉央嘉措情詩找到在民族出版社工作的降邊嘉措,問能否出版。 隨後,中央民族學院兩位研究西藏文學史的佟錦華與耿玉芳也加入到出版小組中,他們匯總了收集到的400多首『倉央嘉措情詩』,從中進行篩選。『我們也不一定準確,也有點兒蒙的成分。』最後,以解放前就流行的拉薩藏式藏條木刻本57首為基礎,出版小組選出150首疑似倉央嘉措詩作,交給莊晶,由他定奪,最後出版的【倉央嘉措情詩與秘傳】中確定為124首,於1981年出版,很快售罄,還加印了兩次。這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本專門介紹倉央嘉措詩歌的出版物。 進入1990年代,倉央嘉措開始向大眾普及。龍冬還記得,1990年他到西藏工作,倉央嘉措在西藏的藝術青年群體中如同常識般存在,『誰沒有倉央嘉措的詩,誰不讀倉央嘉措的詩?大家都很崇拜。在藏區,倉央嘉措一直被人們所熟知,他不是個話題。』 而電視、電影、音樂等更多的傳播媒介,則將倉央嘉措推向更廣大的受眾群體。1997年朱哲琴【央金瑪】專輯中的那首【信徒】,至今仍被一些人誤傳為倉央嘉措作品。譚晶、吳虹飛等歌手也都演唱過與倉央嘉措相關的歌曲。在網上,或真或假的倉央嘉措情詩歌被一次又一次地轉載。他的名字寫入了出版商的暢銷書策劃選題。2010年,新出版或再版的倉央嘉措圖書出現了10種左右。儘管其中一些存在着明顯的常識性錯誤,並非倉央嘉措的作品也被收錄其中,進行了二次錯誤傳播。一位出版領域的業內人士說,這些以詩傳、小說為主要形式的公開出版物,大多是書商炒作和掙錢的工具而已。 『(倉央嘉措的出版繁榮)本來也是好現象,民族文化交流,很好的事。但是從研究角度,還停留在淺層次,既沒有新的譯作,也沒有有質量的研究成果。』降邊嘉措說。 一直被誤讀,從未被了解 在人們的想像中,倉央嘉措是一位嚮往世俗生活、離經叛道的情僧,『在那東方山頂上/升起了皎潔的月亮/嬌娘的臉蛋/浮現在我心上』、『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識,如此便可不相知』等情詩被人們廣為傳誦。而真實的倉央嘉措到底什麼樣,在這幾句詩外,人們又了解他多少? 為推出倉央嘉措的圖書選題,伍志曾在2007年進行了一次市場調研,經過調查,他發現喜歡倉央嘉措情詩的人,大多在20~30歲,知道『倉央嘉措』這四個字的不少,可基本上都是因為【信徒】那首歌的歌詞,很多人並不了解他的生平,甚至不知道他是六世達賴喇嘛。 在這種認知情況下,人們對倉央嘉措存在着許多誤解。據降邊嘉措回憶,1981年出版【倉央嘉措情歌與秘傳】時,出版社領導曾有顧慮,擔心藏族人民會反感把他們的佛爺當成一個浪蕩公子。『我說不會,我們對倉央嘉措的解讀幾十年來都是錯誤的,一會兒說他是反封建的,一會兒說是黃色歌曲。他不是色鬼和浪蕩,他是要人的自由和空間,人的解放,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愛與恨。』 在降邊嘉措看來,幾十年來,對於倉央嘉措的誤讀依然還沒解決。比如倉央嘉措的詩,到底是不是人們認為的情詩?『在藏語中,原文是「倉央嘉措古魯」,是「道歌」的意思。藏語裏沒有叫「倉央嘉措情歌」的,是漢族人解讀成情歌的。』降邊嘉措說,但是在當時的出版環境中,『道歌』可能產生『與宗教和迷信相關』的誤解,最後還是決定用『情歌』作為標題。 『他的詩不僅僅是情歌,他只是以這個來抒發自己的鬱悶和壓抑。當然,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解讀。』降邊嘉措說。 龍冬則反對將倉央嘉措的詩解讀為『情歌』,『倉央嘉措生活的那個時代,是西藏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上最風雲變幻、複雜的時代。找情人,怎麼可能,格魯派是戒律嚴明的教派。前輩在翻譯上的確有貢獻,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龍冬曾對照藏文原文翻譯了70首倉央嘉措詩歌,發表在【讀庫】雜誌上。他認為,翻譯倉央嘉措的詩歌首先應該回到藏文本身,『他寫的不是政治詩,也不是宗教詩,而是一個有社會冷暖感知的人寫的作品。』 然而,人們對此並不關心,就像在為倉央嘉措『打假』時,有接近三分之一的網友對他說:『只要詩好就行了,不在乎是誰的。』 『為什麼我們對李白和杜甫的認識,不會有這樣大的偏差,憑什麼就可以隨意地去誤解倉央嘉措?』龍冬說。 這位寂寞的詩人,面目模糊的六世達賴喇嘛,在300年後接受着人們的朝拜、想像以及消費。在布達拉宮,倉央嘉措的塑像前,導遊會停下來為遊客講一講他的傳奇。但在降邊嘉措的印象中,倉央嘉措的塑像前沒有酥油燈,也很少有人敬獻哈達,他的像,只是一具普通的泥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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