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第一』與『孟派』『荀派』
文匯報:中國古代是如何處理人的心理本體問題的? 李澤厚:從上面說的『走出語言』和『回到康德』可以看出,在邏輯上,這是由外而內,由工具本體而心理本體,用中國話說就是『由禮歸仁』,重視歷史(經驗)和教育(廣義),『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無論就人類還是就個體來說,均如此。 不知你有沒有想過,【論語】開篇,為什麼是『學而第一』,即使這是後人編定的?其實不光【論語】,【荀子】也以『勸學篇』為首。這反映了中國古人一種很基本的思想。我以為,【荀子】【禮記】才是孔門正統、儒學真傳。我說『由禮歸仁』,那又怎麼解釋【論語】常講的『禮後乎』、『禮乎,禮乎,玉帛云乎哉』呢?這些話是強調,對比外在的儀文制度(人文),內在的情理結構(人性)的塑建和認識,更為重要。但是,也只有通過『學禮』才能『歸仁』,『仁』不能不經人文教育而自發地生成。所以,1980年拙作【孔子再評價】中講,孔子為『禮』找到了一個堅實的心理基礎和目標,強調『禮』不只是外在的儀文形制,而是為了人性塑建。 可見,所謂『由禮歸仁』,就是由文化而心理,是『文化-心理結構』,而不是『心理文化結構』。記得上世紀80年代芝加哥大學鄒讜教授問我:『你這個概念是從哪裏來的?我們常說的是「心理文化結構」。』我說『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其實這也就是『積澱說』。 我不贊成用心理或從心理出發解釋文化,例如用同情心、惻隱之心來解釋道德,我也反對道德直覺主義,不管把這『直覺』『同情』說成是先驗或超驗――如康德和牟宗三,還是把它們說成是『動物本能』――如今日的社會生物學把人稱為『裸猿』(thenaked ape)。我強調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有不同於神性和動物性的人性(humannature),人之所以擁有動物所沒有的各種能力和情感,是人類自己通過歷史和教育創造出來的,人造就了人自己。人所以能如此造就,是因為『學而第一』。 這裏一個關鍵環節是:外在的經驗、知識、倫常、制度,常常是一時一地即暫時的(『歷史』這詞語的一種含義)、相對的;但所造成的內在心理形式結構,卻是積澱的(『歷史』的另種含義)、長久的,甚至是絕對的。可見,『學而第一』也就是通過學外在的人文(禮)而建立起內在的人性(仁)。 我常開玩笑地把各種理論分為『孟派』或『荀派』。由心理而文化是『孟派』,當今語言學大師喬姆斯基,兩年前去世的文化人類學大師列維・斯特勞斯,都是『孟派』,把語言、文化-意識結構歸結為人腦先天內在結構;而杜威、皮亞傑、吉爾茲(Clifford Geertz)、哈耶克,卻強調人的後天動作、操作、習俗、傳統(也就是廣義的教育與歷史)造就了人的文化心理、觀念、思想,我把這叫做『荀派』――我當然屬於後一派。我期望未來的腦科學能以科學證實這個由外而內的『積澱』過程,而不是如『孟派』那樣,現在便匆忙歸結為實際上是動物性的人的先天結構。 如何理解哲學的『論證』 文匯報:大家對你的研究方法和論述方式一直很感興趣,或者說,還有不少疑問。你提出了那麼多哲學觀點,卻往往沒有相應分量的論證,這讓你的同行不習慣。你好像對對話方式很感興趣? 李澤厚:哲學就是從對話開始的。對話有好處,彼此交流思想,生動活潑,並無妨深刻尖銳,卻不會成為高頭講章,使人昏昏欲睡。真正重要的東西,常常幾句話就可以講清楚,不必那麼繁瑣。 維特根斯坦就不繁瑣。他的作品非常少,生前只出版了一本【邏輯哲學論】,極薄的書,卻影響巨大,成了分析哲學祖師爺。分析哲學和現象學充分揭示了過去的理論和哲學語言中不嚴密從而錯誤的地方,有不可取代的價值。但也並不是只有現象學描述或語言分析才算哲學。 你一定知道王浩吧?他生前在美國,對計算機業貢獻很大,得過與計算機有關的首獎。我的【批判】出版後,他很喜歡。1982到1983年,我作為訪問學者,在美國威斯康星州,他來看我,當着林毓生的面說:『我崇拜你!』弄得我很尷尬。林當時就說『我不崇拜』。我說你是名人,貢獻那麼大,不應該這樣說。他說他這點貢獻不算什麼,『那很容易,真正難的還是哲學』。他說從【批判】裏已能看出一個新的哲學體系。他和大數學家哥德爾很熟,經常討論一些高深的問題。他也想建立自己的哲學理論,有很多想法,可是搞不成。後來談得深了,我明白了他的苦惱。他研究分析哲學,鑽得很深;但他又看不起分析哲學。可是真的思考一些形而上學問題時,分析哲學的影響又出來了,他擺脫不了這種思維。他說看我的書也是這樣,一方面很喜歡,一方面又感到太不嚴密,按分析哲學來看毛病太多,不能成立。我跟他說,真的要進行哲學思考,恐怕不能用分析哲學那套東西,有的地方,不可能太清晰,不然理論是構建不起來的。他說這是兩難,你要非常精確,就沒法推進思考;但稍有點模糊,經過分析哲學訓練的他,又感到受不了。 文匯報:哲學離不開語言,但語言發展到極端,也就成了精密儀器一樣的東西,語言的活力反而受影響了。這一點很少有人談到,經你這麼一說,倒也不難理解。這就像人的眼光需要銳利,但太銳利了,變成X光了,人就不能正常生活了。 李澤厚:所以,像中國古籍中的那種哲學表述,確有其弱點,太含糊朦朧,有些寬泛無際,卻也不能一概否定。反過來,走到另一極端,同樣會影響哲學思考。真的要把每一步判斷推理都搞得非常嚴密、精確,就像科技論文一樣,那哲學的推進恐怕是困難的。懷特海當年批評分析哲學,便說過『精確性是虛妄的』,世上沒有什麼絕對的精確性。 文匯報:西方哲學家是不是都做『論證』? 李澤厚:我們來看維特根斯坦,此人也不愛『論證』。他有時一兩句話說一個觀點,就完了。維特根斯坦說:『對於不可說的,只能保持沉默。』就一句話,沒有論證。其實他對於不可說的,以後又說了很多。但哲學是否需要論證,什麼叫『哲學論證』,這都是問題。 尼采也不論證。伽達默爾認為,尼采不算哲學,康德、黑格爾才算哲學。那【老子】呢?【老子】篇幅那麼短,觀點一個接一個,玄之又玄,更找不到論證了。 文匯報:【老子】在西方哲學家眼裏,算不算哲學作品? 李澤厚:黑格爾認為:老子是哲學,孔子不是哲學。現在大都是把【老子】作為哲學看的。倒是我們自己不自信。很有趣的一件事是,章太炎說,當年玄奘到印度取經,他不敢把【老子】翻譯給印度人看,怕他們看不上眼,認為太簡單,太淺薄。印度的佛學當時已經非常複雜,還有因明學,邏輯嚴密。中國經典當然沒法比,但是玄奘把複雜的唯識宗帶回中土,借宮廷勢力,也只流行了短短幾十年,就消失了。中國佛教自創的天台、華嚴,理論就簡明得多,而中國最後需要和傳播久遠的,是最簡要的禪宗、淨土宗。老子和禪宗,都不做『論證』。這很能看出中國思維的特點。 我在此重複一遍:什麼叫『論證』?哲學到底需不需要『論證』?你總不能說【老子】不是哲學,禪宗不是哲學吧?哲學主要是製造概念、提出視角,如果它們是獨特的、站得住的,那就可以了。 劉再復也談過我的文章和方法,他說我用的是中國功夫裏的『點穴法』:直擊要害,點到為止。這倒的確是我想做到的。我一直喜歡『要言不煩』這四個字。 拙作【說巫史傳統】開頭說:『所說多為假說式的斷定;史料的編排,邏輯的論證,均多疏闊。但如果能揭示某種關鍵,使人獲得某種啟示,便將是這種話語的理想效果。』這可能就是我的追求,或我的方法了。 (本文將收入【中國哲學如何登場?--李澤厚2011年談話錄】,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初出版) 李澤厚是當代中國最有原創力的哲學家之一,著有【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美的歷程】【華夏美學】【美學四講】【中國思想史論】(古代、近代、現代)【己卯五說】【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哲學綱要】等。 今年4月,李澤厚2010年談話錄【該中國哲學登場了?】出版,在讀者中引起較大反響。但因話題太大,頗覺意猶未盡。今年夏天,我又與李澤厚先生在北京做第二次對談。對於上次涉及而又未能談透的問題,如怎樣用『情本體』填補海德格爾,『情本體』能否取代宗教,如何理解日常人生『與宇宙協同共在』等,李先生做了深入闡述。對於過去學界有關他的一些責難,如構建哲學體系缺乏論證,提綱式隨筆式的論述不夠精確嚴密等等,也一一做出酣暢淋漓的回覆。在這樣的闡述和回覆中,他提出了很多新的重要見解,其中尤以通過中國傳統,讓哲學『走出語言』,最顯警醒獨到。――此中的要點,多已在本文中了。 李澤厚先生還對中西方的哲學、思想、思維,在多個層次上做出了新而細的對照。他談到:『有人說,錢鍾書專講中西的「同」,而李某卻專講「異」,很不滿意。湯用彤好像說過:中國接受佛學,第一階段是求同,第二階段是別異,第三階段是合同異以達到更高的同。我的確是在別異,我以為只有這樣才能有更高的「同」,那才是「大同」。』 談話對『情本體』做了較完整的論述,更對『情感形式』進行了深入探討。給情感賦予形式,這才是人的情感。情感從動物本能而來,經由生產生活實踐然後在巫術禮儀中鞏固、強化、獨立發展。人所培育的情感心理亦即『情本體』。中國傳統的心理主義、審美主義經現代的『轉換性創造』,正可填補當今西方哲學的不足。這是『中國哲學登場』的本意,也是讓哲學『走出語言』的依據。 來源:文匯報 |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