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以"物慾"來說明"惡"和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其理論在思辯性上雖不及朱子"氣稟"之說,但其思想有勝於朱子"氣稟"之說處。朱子以爲人之根性之不齊,乃在於"氣稟",而人一旦出生,其根性便由"氣稟"決定了。象山則以人皆有至善之"本心",不善的人只是被"物慾""蒙蔽"了,待其去此"蒙蔽",則復見其"本心"。由此,他對"氣稟"有定之說作了批評,這可從他對於【五行書】的批判中見出:"【五行書】以人始生年、月、日、時所值日辰,推貴賤、貧富、夭壽、禍福詳矣,乃獨略於智愚、賢不肖。曰純粹、清明,則歸之貴、富、壽、福;曰駁雜、濁晦,則歸之賤、貧、夭、禍。關龍逢誅死,比干剖心,箕子囚奴,夷、齊爲飢夫,仲尼羈旅,絕糧於陳,卒窮死於其家,顏、冉夭疾,又皆貧賤,孟子亦老於奔走,聖賢所遭若此者眾。F茸委瑣,朋比以致尊顯,負君之責,孤民之望,懷祿耽寵,惡直醜正,屍肆讒慝,莫知紀極。又或壽老死簀,立伐閱,蒙爵諡,以厚累世。道術之純駁,氣稟之清濁,識鑒之明晦,將安歸乎?【易】有【否】、【泰】,君子小人之道迭相消長,各有盛衰。純駁、清濁、明晦之辯不在盛衰,而在君子小人。今顧略於智愚、賢不肖,而必以純粹、清明歸之貴、富、壽、福,駁雜、濁晦歸之賤、貧、夭、禍,則吾於【五行書】誠有所不解。"(【贈汪堅老】,【陸九淵集】卷二十)象山在這裡批評了【五行書】以"氣稟"來論定人的社會地位和命運的差別。這個批評雖不是針對朱子而發的,但就其所批判的思想而言,朱子也是可以對號入座的。例如他曾說:"稟得精英之氣,便爲聖爲賢,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稟得清明者便英爽,稟得敦厚者便溫和,稟得清高者便貴,稟得豐厚者便富,稟得長久者便壽,稟得衰頹薄濁者便爲愚、不肖、爲貧、爲賤、爲夭。"(【朱子語類】卷四) 此種言論,直和【五行書】一般,此爲其不及象山處。 3、"惡" 朱子與象山二人對於"惡"之來源有不同的見解,一曰"氣稟",一曰"物慾",然而其對於什麼是"惡"的解釋卻大體相同,二人都把"欲"作爲"惡"的本質內容。這反映了理學中道學與心學兩派在制欲主義立場上的一致性。 朱子說:"天理有未純,是以爲善常不能充其量;人慾有未盡,是以除惡常不能去其根。"(【戊申延和奏札五】,【朱文公文集】卷十四)這裡,"善"與"惡"對舉,"天理"與"人慾"對舉。"人慾"即是"惡"之內容。所謂"惡",是就是指有"人慾"存在。而這個"人慾",朱子也同象山一樣,把它叫作"物慾"、"嗜欲"或"私慾"。如: 眾人物慾昏蔽,便是惡底心。(【朱子語類】卷七十一) 不爲物慾所昏,則渾然天理矣。(【朱子語類】卷十三) 只爲嗜欲所迷,利害所逐,一齊昏了。(【朱子語類】卷八) 然人有是身,則耳目口體之間,不能無私慾之累。(【論語或問】卷十二) 況耳目之聰明,得之於天,本來自合如此,只爲私慾蔽惑而失其理。(【朱子語類】卷四十六) 朱子對於"人慾"甚爲貶低,"人慾者,此心之疾M,循之則其心私而且邪。"(【辛丑延和奏札二】,【朱文公文集】卷十三) "人慾"雖有如此之害,而人有耳目之官,人生於天地間又不能無欲,雖聖人也當不出於此。於是朱子便對人的合理欲望和"人慾"作了區分。"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慾也。"(同上) "此寡慾,則是合不當如此者,如私慾之類。若是飢而欲食,渴而欲飲,則此欲亦豈能無?但亦是合當如此者。"(江永:【近思錄集注】卷五。見【朱子語類】卷九十四【後錄】)在這裡,朱子將人的本能和人的本能之外的欲望作了區分。人的本能是合理的,是人"合當如此",這不僅不是"人慾",而且還是"天理",本能之外的欲望,則是"人慾",則屬於"惡"。 象山對於"惡"的認識,也是把人的欲望當作"惡"的內容。其所謂"欲"者,仍是"物慾"。"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則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則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夫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則心自存矣。然則所以保吾心之良者,豈不在於去吾心之害乎?"(【養心莫善於寡慾】,【陸九淵集】卷三十二)"欲"有時也與"道"對舉。如:"道可謂尊,可謂重,可謂明,可謂高,可謂大。人卻不自重,才有毫髮恣縱,便是私慾,與此全不相似。"(【論語說】,【陸九淵集】卷二十一) "主於道則欲消,而藝亦可進。主於藝則欲熾而道亡,藝亦不進。"(【雜說】,【陸九淵集】卷二十二) "部蠡、管之見,盪其私曲,則天自大,地自廣,日月自昭明,人之生也本直,豈不快哉!豈不樂哉!若諸公所可喜者,皆是專於向道,與溺私慾不同耳。"(【與包敏道・二】,【陸九淵集】卷十四) "欲"與"道"對立,直是"善"之對立面。 朱子與象山都把人的欲望作爲"惡"的內容,或者說都和人的欲望過不去,這在思想淵源上與孟子有關。孟子說:"養心莫善於寡慾。其爲人也寡慾,雖有不存焉矣,其爲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孟子・盡心上】)然而,朱陸用"人慾"來說明"惡",卻又與孟子思想絕不相類。這是因爲: 第一、孟子雖講"寡慾",但並不否定人的欲望的合理性。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性也。"(【孟子・盡心下】) 程子解釋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願,則是命也。不可謂」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朱子【孟子集注・盡心下】引程子語)即按程子解釋,孟子也並不否認人之欲望之合理性,而是認爲不要過分地去勉強追求得不到的、實現不了的欲望。就在"養心莫善於寡慾"之下,【孟子】書又載孟子談論"曾皙嗜羊棗"一事: 曾皙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公孫丑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曰:"膾炙哉!"公孫丑曰:"然則曾子何爲食膾炙而不食羊棗?"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孟子・盡心下】) 按朱子【四書集注】解釋:"羊棗,實小黑而圓,又謂之羊矢棗。曾子以父嗜之,父沒之後,食必思親,故不忍食也。"(【孟子集注・盡心下】)觀孟子所言,何曾以曾子"食膾炙"而加半點譴責。 第二、孟子道德學說中,其內容甚豐,既有規範人之五倫的仁、義、禮、智之德以及作爲此四德之根源的"四端",又有"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孟子・盡心下】)的民本思想,還有立於正義以反對不義的價值原則,何嘗專注於滅盡"人慾"?從以上兩點可以看出,朱子與象山乃至宋明理學中的禁欲主義或制欲主義,並非是自孟子而開出來。若要尋其思想根源,則可能要到宋儒反對甚烈的佛教與道家學說中去找,而前者尤甚。宋儒評判佛、老之學爲虛爲妄,而在禁慾一面則與佛、老同道合流。 朱子與象山乃至宋明儒以"人慾"爲"惡",並把道德的主要內容局限在限制"人慾"上,這對於中國儒家哲學的發展以及中國社會的發展都極其有害。對於中國儒家哲學而言,其哲學思維水平有了提高,其哲學形態有了新的轉型,但其哲學發展方向在內容上不僅向著唯道德主義的方向進一步片面發展,而且在道德內容上也越發狹隘、越發單薄,其人本主義的合理內容也越來越少,直至發展到"以理殺人"(【理】,【孟子字義疏證】)。對於中國社會而言,"惡"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肯定"惡"的合理性,利用"惡",規範"惡",是一個社會朝氣蓬勃地向前發展的必要條件。宋明理學的禁欲主義,則是在弱化中國社會發展的動力,在這一點上,與其極力排抵的佛、老,實在沒有什麼兩樣。由此就不難於理解,中國古代社會爲何自宋代以後便在世界文明的發展中一步步地衰落下去,理學的禁欲主義不可否認地也是造成這一惡果的主要原因之一。 (作者:風海客) 來源:國學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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