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劫難 下放寧夏,苦難中的寧靜
抗戰結束,從重慶回到上海以後,我進入銀行工作,銀行就派我去美國。從美國回來以後,新中國已經解放,我本來是學經濟學的,這時候改行去研究語言文字學。我不認為改行很困難,比如語音學的知識,我在學經濟的時候就已經去旁聽過的課,這些知識都有。『通識教育』在國外是共識,所以外國人改行都很容易,中國學生要改一個專業卻幾乎不可能,這樣下去是要吃虧的。解放以後我們變成向蘇聯學習,更糟糕,大學都變成專業學校了。這造成很多麻煩,比如清華大學本來有名氣是因為社會科學,不是自然科學,新中國成立後清華變成一個理工科的院校,直到改革開放,才又改回來。 1949年以後,沈從文的情況也有意思,他對於國際政治不了解,對於中國的政治問題也不了解。所以共產黨來了他就害怕,為什麼害怕呢?郭沫若公開罵他。沈從文一度精神很不好,後來上面把他派到故宮裏做解釋員,就是拿一根棍子跟人家講故宮裏的東西,這是當時故宮最低級的工作,但是他很高興。他不是假高興,是真高興。他說他本來要研究古物,可是接觸古物很困難,現在到故宮裏來,就很方便,利用這個條件能寫出書來。他能把不利條件變成有利條件。 後來的『反右』,誰都想不到。1956年開了一次大會,認為我們建設新中國最重要的就是知識。許多人回國不知道情況,美得不得了,講話都是講民主的,結果就不對了,『反右』開始,他們都被打倒了。我很僥倖,離開上海來到北京,改行搞語言文字。上海是經濟最發達的地方,經濟學家在上海是『反右』的重點。我有個好朋友沈志遠,是上海經濟研究所所長,他從莫斯科大學回來,後來自殺了,我都不知道,因為那時候不能通信。我逃過了『反右』的這一劫,他們不跟我翻舊賬了。所以有人說我是命大,運氣的確好。不是我有遠見,是碰巧。我要是留在上海搞經濟,肯定要坐牢的。 到了『文革』時期,就不能讀書了,我的家也再次遷徙。我被下放到寧夏的『五七幹校』,現在很多人不知道什麼叫做『五七幹校』――這也是學習蘇聯的做法,認為我們這些舊的知識分子都沒有用了,就給你下放下去,不許回來了。 我到寧夏去,規定說可以帶字典,其他書不可以帶。我帶了一本【新華字典】,後來根據字典寫了一本小書還發表了,這是字典的用處。另外我還帶了【毛主席語錄】,因為語錄有二十幾種外文版,我全都買來,裝了滿滿一大包。人家一看我帶的是【毛主席語錄】,也不好說什麼,我就用這些外文版的語錄來做比較文字學研究。除此之外,連唐詩都不讓帶,那個年代知識越多越反動,看書變成壞事情。我在寧夏呆了兩年四個月,林彪死了,我們又都被送回北京。 寧夏那個地方,有一百萬到三百萬政治犯,修了很多碉堡,一個碉堡五千人,勞改犯呆的地方。我們去的那裏,有24個碉堡,叫做一個站。條件最好的兩個站讓我們去,是周總理特別關照,說我們這些人是國務院派去的,這兩個站要有電燈,還要打一口井。所以我們可以洗澡,還有電燈,別的站都沒有,這是優待我們。 許多人去了很不高興,我是既來之則安之,住得很好。我本來容易失眠,到了寧夏,體力勞動多了,用腦少了,我就不失眠了,這不是很好嗎? 我不覺得難過,我說寧夏這個地方,假如不是搞大運動,我不會來看的。現在看到了,中國還有那麼落後的地方。落後到什麼程度?我們種的洋白菜,吃不完,送給老鄉。老鄉問:『這是什麼東西,能吃嗎?』他們沒有知識,也沒見過洋白菜。 暮年生活 『蝸居』一屋,縱論天下 我的家繞着世界跑了一圈,又繞着中國跑了一圈,最後落定在北京的這間小屋子裏。我一直在自己的專業裏面做事,直到85歲才離開辦公室。這樣的問題就是,在一個領域越鑽越深,鑽到井底裏面去,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啦。所以到85歲我離開辦公室回到家裏,就不搞專業研究了,隨便看書,隨便寫點雜文,沒有計劃。 我最近還開了微博,因為這是新技術。前陣子伊朗搞選舉,鬧得很厲害,就因為他們用手機發微博,把消息都傳到外面去了,搞得伊朗政府很被動。將來技術越來越進步,在全球化時代,國家變成真正透明的,要保密就很困難了。所有的國家都應當透明,這樣整個人類就會更幸福。 我也關注新聞,比如好多人學歷造假,我很奇怪,我在許多大學教過書,沒有一個大學來查我的學歷。我有中國的文憑和外國的文憑,全都沒有用處。現在人們為什麼造假?因為不講你有多少學問了,就講你有什麼文憑,這是根本的錯誤。出來一個方舟子打假,結果他讓人給打了。方舟子這個人我覺得了不起,他就是受了美國人的影響,在美國讀書,我可以批評你,你也可以批評我,到了中國來誰都不可以批評。我們現在學術沒有自由,造假的就橫行。我認為今天的自由已經比從前多得多,將來還會有更多的自由。 還有『神醫』張悟本、道長李一,這些人出來行騙,他們代表的不是中國的傳統文化,而是壞的道德,卻沒有法律來限制。醫學是一門科學,以前蘇聯人講科學有階級性,無產階級的科學是真的,資產階級的科學是假的,結果他自己都是假的。我寫過一篇文章講科學的『一元性』,世界上只有一種科學,在外國這是用不着講的道理,在中國卻很混亂。 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人家問我:你看中國有沒有希望?我說中國當然有希望啦,因為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比如明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年,辛亥革命是中國的大事情,人家說辛亥革命之後來了一堆軍閥,搞得一塌糊塗。可是,辛亥革命把『家天下』的思想改變,變成了『民國』,雖然是個名義上的改變,也是巨大的歷史進步。辛亥革命就是民主革命,廢除專制。我相信中國的發展前景,將來會更好。 (周有光歷史資料圖片由世界圖書出版公司提供) 編輯:藍雅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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