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史的深层本质,很难用西方的逻各斯语言来规定,作为本土文化和学术传统的产物,中国美学史拥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和领域,也拥有自身独特的美学观念和经验系统。 能否找到一种源自本土文化、又具有现代性之阐释可能的概念,对中国美学史而言,是当下面临的一个难题。三十年前,李泽厚、刘纲纪先生主编的《中国美学史》,以开山之功发掘先秦儒道美学思想,并把它们视为贯穿整个中国美学史的逻辑基础。现在看来,儒道美学作为美学的思想史构成是成立的,但将它们厘定为整个中国美学史的逻辑基础,则是有问题的,因为先秦美学只是中国美学的一个截面,它不包括后续内容,自然也就不能涵盖中国美学史的整体。后来,叶朗先生的《中国美学史》,通过美学范畴和美学命题揭示中国美学史的逻辑“骨架”,这对于揭示中国美学的逻辑特色是一很大推进。但美学范畴和命题多属于哲学或伦理学的概念,它们在面对中国美学多元并存的对象和绵延至今的“学统”方面,还不能提供一个适于阐明所有对象逻辑基础的范畴,同时,对美学逻辑基础的历史切入点,也与前一种美学史处理方式基本相同。本世纪初,王振复先生的《中国美学的文脉历程》,提出从中国文化与哲学的独特语境出发,通过发掘“文脉观念”来揭示中国美学史的文化本质,这种提法新颖地触及到中国美学史的固有逻辑问题,但由于文脉观念系借用西方的“Contex”而来,实际的诠解仍然遇到能否明确定位和整体贯穿的问题。 我们认为,发掘和阐释中国美学史的逻辑本质,要找到合适而恰切的概念维度,这个概念要具备如下条件:一是作为单词它必须是多音节的,因古汉语的词多以单字为单位,如仍以单字为词,不便于进行现代阐释和学术的理解、交流;二是作为该概念组合词的构成词素,必须是源自中国本土且能够作为独立词语表达意涵的;三是最好在世界上能够寻到对应性的词语,其涵意可以各表所指,但所指却具有相通性,这有助于在更大范围对中国美学史的阐释逻辑进行考量。综此几点,我们认为,“幻象”一词很适合用来描述中国美学史的深层本质和发展逻辑。首先,“幻”和“象”均植根于本土文化,在原始巫文化中便用到它们,以后都纳入美学史的阐释系统。其中的“幻”字,在巫文化中“巫师”便被称为“幻人”。中国早期典籍中“幻”与“化”常通用。《说文解字》解释“幻”为“不肖”,指通过“变化”、“变幻”性操作实现造生和化成(教化)之意。至于“象”字,渊源甚古,原始图腾和巫术皆为对“象”的文化操作。由物象而生图象、意象,最早的成果就是《周易》中的“卦象”。“卦象”可以理解为综合“天象”(天文)、地象(地文)而成的人化之象(人文)。美学是人文造化的产物,是中国人特有的审美观念和审美经验诠释系统。据此则最初形成的“卦象”,蕴含有中国美学的逻辑因子和理论模型。其次,“幻象”作为组合词,在古代大约在魏晋南北朝以后才出现,宋元之际该词时见于书法和绘画的点评文字,但组合并不固定,表明“幻象”一词在古代并没有形成稳固的逻辑蕴涵。但关于它们的构成“词素”的逻辑蕴涵却异常丰富,形成系统,这就为开掘该词的美学蕴涵,基于现代视野赋予逻辑蕴值提供了可能空间。最后,西方美学和佛教美学中也有对应于“幻象”的相应词语,英语的“幻象”写作illusion,梵语的幻象写为māyā,它们与中国传统美学对“幻象”的“不肖”、“恍惚变幻”有某种相通,但由于分属不同的话语系统,中国美学史的幻象逻辑所表达的独特蕴涵,可以通过中西或中印语境中的差异比照,得到更深入的发现和揭示。 就根本方面来说,幻象逻辑是揭示中国美学史深层本质的一个十分合适的维度。从词面上说,中国传统美学对“象”的理解都是“幻”的。这个“幻”在三个层面上离开了实然物象:一是仰观俯察,以意取象,所谓“散点透视”即指对外在物象的主观化意念截取;二是“象”是操作对象,也是意念表达的载体。“卦象”推衍,就是以“象”为意念层面的操控对象。以此类推,意念性的“象”,表面上看似乎感性色彩充分,其实已然“形而上”了,理智化了;三是舍象求意,意为象外的审美韵致。这一点使“象”更进一步远离了实物物象。反过来,从“象”这一面来理解,则“象”包含了一切美的感性存在。在主体意念化的操作过程中,对“象”的感受和认知,自始至终保持着“象”的感性特质,在主体直觉的统摄下,它呈现为感性特质、内在品性的意念双向性展开,让动与静、大而小、逝与返、曲与直、刚与柔等对立性涵义,借助“象”的互训互成得以确立。基于此,中国美学以意念对外在的数、景、象、境的感遇为先导,通过意念上的扩张性发散,形成强烈的主体感悟氛围,进而生成对“象”的感悟性立意,所谓直觉性质的幻象生成便由此得以成立。依此轨迹,美的幻象似乎无所不在,不仅主体精神的外化,由意念性的目标扩散至无垠的宇宙,而且,宇宙万象也借助主体意念内化为心性直觉和审美意象,生成跳脱于境遇或景象外的审美感悟。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美学史的“幻象”与“幻觉”始终是现时性的在场,美始终是因感而悟,因悟及意。概括而言之,即中国美学史的深层逻辑本质,体现为:美学的幻象逻辑是创造性的生成过程,一方面主体意念基于象的感遇而呈显,另一方面,审美诸象以主体意念的人文化成为归结,它们最终都纳入主体的审美造化之旨。 来源:光明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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