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撰文 侯 林 王 文
編者按 由侯林、王文撰寫的【趵突泉志勘誤】一文在本報發表後,在社會上尤其是學術界引起很大的反響。這篇文章從學術源頭上,對濟南泉水典籍中數百年的差錯加以清理,對濟南的泉水文化和歷史文化研究起到很好的促進作用。但也有讀者提出,希望作者能夠『深入說說錯誤在哪裏,為什麼說它錯』。為此,本報推出他們撰寫的【趵突泉志勘誤系列篇】,兩位作者不僅從文獻的角度,而且從詩作內容和審美的角度詳盡解答這一問題。更重要的是,兩位作者還追根溯源,深入挖掘出造成這諸多詩文差錯的最終根源之所在。 如果談到外地人對濟南這座城市的貢獻,千百年來,恐怕無過於宋代曾鞏者;當年,是他通過對大明湖、趵突泉等的一系列改造工程,把濟南建成了一座『瀟灑似江南』的園林城市。然而,數百年來,他的一首美不勝收的趵突泉詩,卻在濟南被誤讀着,這實在是我們有愧先賢的地方――― 宋代曾鞏的七律【趵突泉】詩一向為濟南人所鍾愛。這一方面因為趵突泉是『天下第一泉』,一方面因為曾鞏曾在濟南為官,且在濟南有重大功績和建樹;當然最終的原因還在於這首詩有很高的藝術質量。這首詩被收入各個不同年代刊刻的曾鞏集【元豐類稿】和濟南的地方志乘中。在濟南,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則是清代任弘遠【趵突泉志】和清乾隆【歷城縣誌】中的【趵突泉】詩,這首詩在這兩個版本中出現了令人深思的一致。下面是這首【趵突泉】詩: 一派遙從玉水分,晴川都灑歷山塵。 滋榮冬茹溫嘗早,潤澤春茶味更真。 已覺路傍行似鑒,最憐沙際涌如輪。 層城齊魯封疆會,況托娥英詫世人。 在濟南,多年以來,很少有人懷疑上述這首詩的真理性和正當性,其實,這首詩是大有問題的。這是一首背棄曾鞏原作的以沙溷金之作,它有着多處明顯的差錯必須加以更正。 據元大德八年東平丁思敬刻本【元豐類稿】,該詩為: 一派遙從玉水分,暗來都灑歷山塵。 滋榮冬茹溫常早,潤澤春茶味更真。 已覺路傍行似鑒,最憐沙際涌如輪。 曾成齊魯封疆會,況托娥英詫世人。 元大德八年東平丁思敬刻本是現存【元豐類稿】最早也是最完整的刻本,它校勘精審,比之明清諸本,更能反映曾鞏著作的原貌。今人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本【曾鞏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中的【趵突泉】詩,即完全依據元刻本而來。 依據元刻本的【元豐類稿】,任弘遠【趵突泉志】及乾隆【歷城縣誌】中的錯誤在於,其中詩句『晴川都灑歷山塵』,應為『暗來都灑歷山塵』;『滋榮冬茹溫嘗早』,應為『滋榮冬茹溫常早』;『層城齊魯封疆會』應為『曾成齊魯封疆會』。(此三處錯誤全系沿襲舊志即明葉承宗【歷城縣誌】所致,對此筆者將另文論述。) 其實,拋開原作出處及版本等文獻依據不論,即從作品內容本身着眼,亦可看出原作之精緻大氣與【趵突泉志】等二志所錄被改篡詩作之粗疏與不倫。首聯『一派遙從玉水分,暗來都灑歷山塵』,大氣磅礴,迴環多姿,然而它的佳處不惟在此,如果是一位熟悉濟南山形水貌或對濟南歷史文化有些常識的讀者,你會驚嘆這詩句的精妙絕倫。這詩句是對趵突泉的源頭及其先在明處後在暗處的總體走向的生動描述,這是曾鞏對趵突泉進行考證的卓越成果,具有很高的權威性和獨特性,甚至可以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詩句,在當時除了曾太守外,任何詩人也說不出和做不出。因為,此時的曾鞏,已儼然成為濟南歷史文化和泉水文化的專家了。首先是趵突之源,曾鞏認為,它斷不是像前人所說的來自河南王屋山,為濟水伏流,而是來自濟南南部山區,為『泰山之北與齊之東南諸谷之水。』(參見【齊州二堂記】,下同)。這個論斷與今日地質工作者的科學結論正相吻合。而這『諸谷之水』中,玉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玉水,今名錦陽川,又名南川,源出長城嶺仙龍潭,西北流,在仲宮東南,『延袤六十餘裏,或以雲林競秀,或以山水呈奇,天開畫圖』(乾隆【歷城縣誌】)。沿途,玉水在總度口莊南會錦雲川水,在太甲陵西會錦繡川水,為黑水之灣,再至渴馬崖。以上為明渠(明流)。接下來,你便可以看到『暗來』的內涵與妙用,玉水『及至(渴馬)崖下,則泊然而止。而自崖以北,至於歷城之西,蓋五十裏,而有泉湧出,高或至數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齊人皆謂嘗有棄糠於黑水之灣者,而見之於此。蓋泉自渴馬之崖,潛流地下,而至此復出也』。 了解了這樣一段史實,我們也就理解了曾鞏遣詞用字的準確與巧妙。泉水雖說是『暗來』的,但它卻清灑了歷山之塵,全部用來滋潤了濟南的土地。你可別說怎麼沒有看到它的到來,它可是傾其所有地奉獻了自身。這『暗來』和『都灑』是對應着的,前者是抑,後者是揚,無抑也就無揚,聰明的作者是深諳這種敘事的策略與技巧的。而將『暗來』改為『晴川』,不僅與泉水伏流而來的事實相悖,而且失去了與『都灑』對應的內在邏輯關係,改動者或以為『暗來』缺乏明麗、鮮亮之色彩,或辨認字體或記憶有誤,均未可知,如果是有意為之,則可見其無知與多事。如此妄為點竄,實在是以沙溷金! 二志中這首詩的第二處差錯是『溫嘗早』的『嘗』字,『嘗』與『常』,雖一字之差,那味道與境界卻大不同,『溫常早』與『味更真』,二者正相對應,前者是『滋榮冬茹』,後者是『潤澤春茶』,亦堪稱妙對,而『常』與『更』,都是表達或形容事物或事態發展程度的詞語,而『嘗』則為過去時,與『更』明顯不搭配。又,曾鞏【齊州二堂記】中有段文字,尤可證『嘗』字之誤,其文曰:『趵突之泉,冬溫,泉旁之蔬甲,經冬常榮』。此『常』字一出,蓋真詩大白矣。 二志中最後一處差錯為『層城』,此處在各種明清【元豐類稿】刻本如康熙庚寅、乾隆癸未年刻本中均作『曾城』,而元刻本作『曾成』。『層城』、『曾城』,一般釋作『高城』,用來指稱趵突泉,殊不可解,亦與下面『況托』不相對應,而『曾成』則恰與『況托』相映成趣,它們前呼後應,闡明了趵突泉這塊風水寶地的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它曾經成為齊國和魯國會盟的場所,況且可以依託着娥皇女英的傳說故事來驚詫世人(趵突泉側有娥英祠,故泉有娥姜之名)啊! 作為一名文史淹貫的學者,葉承宗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因為他的這次失誤,在此後將近400年的時光裏,一個關於濟南山水的有着嚴重差錯的『版本』會在世上尤其是他的家鄉濟南廣泛流傳、大行其道,使先賢蒙羞,使讀者受累――― 葉承宗:以沙溷金的始作俑者 日前,在【濟南泉水志】的寫作與審讀中,我們驚訝地發現,作為濟南泉水文化的幾乎是最重要的工具書――― 清代濟南名士任弘遠編纂的【趵突泉志】存有比較嚴重的差錯;其中的人名與詩文錯誤加在一起,計有30餘處(參見筆者【趵突泉志勘誤】一文)。而其中一些古代一流作家、著名文士的詩作差錯,尤令人痛惜不已。如曾鞏、張養浩之七律【趵突泉】詩。在曾鞏之七律中,將原詩中『暗來都灑歷山塵』,誤為『晴川都灑歷山塵』;『滋榮冬茹溫常早』,誤為『滋榮冬茹溫嘗早』。而在張養浩之七律中,則將原詩中之『四時常吼半空雷』,誤為『四時嘗吼半天雷』;『怒撼秋風恐岸摧』,誤為『怒撼秋濤恐岸摧』等。這些文壇大家的作品何等精緻,何等嚴謹,如此一來,雖則一兩字之易,卻使原作韻味大減,輝光頓失,實以沙溷金之大敗興事也! 而且,由於【趵突泉志】(它於上世紀90年代先後兩次由濟南出版社出版印行)在社會上和學術界的權威性影響,致使書中帶有諸多錯誤的詩作與作者介紹在網上熱傳,在各種泉水文章和泉水專著中被廣泛使用、引用和引證。因而,筆者著文勘誤,誠望從學術源頭上清理訛誤;然而,後來發現,【趵突泉志】雖為濟南泉水文化的源頭之一,但它還不是那個造成泉水詩文諸多訛誤的最終源頭。 在『勘誤』一文的寫作過程中,為慎重起見,筆者查閱了眾多與泉水相關的古代作家作品集(古籍本),如元至明清的眾多曾鞏【元豐類稿】與詩文集刻本,又如元至正刻本【張文忠公文集】等,發現各種版本中的原作均相一致,且與【趵突泉志】中的不同;與此同時,筆者又發現,【趵突泉志】與乾隆【歷城縣誌】中所收錄的這些詩作,卻又驚人的一致。(【趵突泉志】成書於清乾隆七年,乾隆【歷城縣誌】成書於乾隆三十八年)它們均與原作無涉,顯然都出自同一個版本,這個版本在哪裏呢?這個以沙溷金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誰呢?經過不斷地查詢和探索,追根溯源,最後,所有的懷疑、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一個人和一本書,這個人是明清易代之際的濟南名士葉承宗,這本書便是他於明崇禎十三年(1640)編纂的16卷本【歷城縣誌】。【趵突泉志】對其所錄詩文作品,未註明出處;而乾隆【歷城縣誌】不,它在引用的張養浩七律【趵突泉】之後,明確地註明『據舊志』。成書於明崇禎六年的劉敕【歷乘】無載;翻開葉承宗【歷城縣誌・藝文志・詩賦】,令人大跌眼鏡:那些錯誤的詩作如曾鞏、張養浩之七律均赫然在目!對於從葉承宗【歷城縣誌】中直接錄取詩作,【趵突泉志】尚有點兒羞羞答答,不過有足夠的事實證明它確實『偷懶』,比如說在葉志中張養浩的五言古詩【趵突泉】,全詩18句,而葉志只錄了前8句,至『搏激風濤驚』止,而【趵突泉志】竟也只錄了前8句,至『搏激風濤驚』戛然而止;其間的因循轉抄痕跡一目了然,毋庸置疑。 作為一名文史淹貫的學者,葉承宗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因為他的這次失誤,在此後將近400年的時光裏,一個關於濟南山水的有着嚴重差錯的『版本』會在世上尤其是他的家鄉濟南廣泛流傳、大行其道;而且,恰恰又是人們基於對他的信任(葉志素有『佳史』之稱),又將他的錯誤移植到另外的兩個對濟南文化影響深遠的版本(【趵突泉志】和乾隆【歷城縣誌】)上。數百年的誤讀,使先賢蒙垢,使讀者受累…… 葉承宗不是尋常人物,他博學多才,通經史子集,工南北詞曲。他編纂的【歷城縣誌】取劉敕舊編【歷乘】更正補綴而成,『損益因乎舊乘,折衷取之群書』,時稱『佳史』。然而正是在這部書裏,我們讀出了諸多的失誤(對於葉承宗【歷城縣誌・藝文志】的諸多問題,筆者將另文論述)。葉氏嘗在【歷城縣誌】的『志例六則』中稱:『錄詩文非資Q,蓋亦想當年遊覽之致,往還之雅,名士風流,千載如見。茲取各名家集,詳加訂補,一從元本。』如果真的如『聲明』的這樣,『一從元本』,而非『妄為點竄』,還會有後世這些是是非非麼?需要指出的是,葉氏【歷城縣誌】的編纂『自春末至中秋』,只用了4個月『而書告成。』(參見該書『序』)實際上是一部『急就章』,因而質量是很難保證的,其間的粗疏錯舛之處實在很多。至於是否『取各名家集』,那更是後人無從知曉的。 由此,我們應該記取兩種經驗教訓。其一是地方志書影響後世之重要性。通常一個人要了解一個地區比如今之縣、市的歷史文化,一般依靠志書,很少有人去翻閱作者原著的。因而修志者務須慎重之。其二,任何學術上的『偷懶』都是不足取的。設若【趵突泉志】和乾隆【歷城縣誌】的編纂者能不怕麻煩,對其所錄作品依照原著詳加訂正一番,則不致有後來的誤傳與訛傳了。 疑為葉承宗用人不當所致 【歷城縣誌・藝文志】慘不忍睹 總也不想用這樣的話語來對待400年前的一位濟南鄉賢,總也不想將這樣一筆賬算在這位學者兼詩人的老鄉身上;無奈的是,這事實斑斑俱在。而且,這部書的藝文志特別是詩歌部分釀就的苦果,業已穿透了數百年時光的隧道,至今仍然傷害着喜愛濟南歷史文化的廣大讀者。 起初還以為葉承宗纂修崇禎【歷城縣誌・藝文志】只是弄錯了曾鞏和張養浩的幾首泉水詩;這幾首詩,【趵突泉志】上是錯的,乾隆【歷城縣誌】上也是錯的,而它們都錄自葉志藝文志。誰知,打開葉志藝文志,哪裏只是幾首泉水詩的問題,那撲面而來的差錯,簡直可以說是瘡痍滿目、慘不忍睹! 略舉數例,宋曾鞏【望鵲山】(應為【鵲山】)詩,其中『秀色道度刖票』,誤為『秀色拖藍入酒杯』;『靈藥已從清露得,平湖長泛宿雲回』,誤為『靈葉已隨霜露得,平湖嘗泛雪雲回』。全詩共8句56個字,而該詩竟錯了6個字。李攀龍【夏日襲生過鮑山樓】『倚檻回高滄海氣』,誤為『倚檻回高滄海色』;【丁香灣】『寒影千峯集』,誤為『寒影千峯入』;【逼除過右史水村,江山人同賦】『使君亭午未解酲』,誤為『使君亭中未解酲』。類似的錯誤,比比皆是。這本書的藝文志特別是詩歌部分,說不上每詩必錯,而說它每頁必錯是很寬容的說法。有的甚至連詩題也搞錯,如李攀龍【同許右史游南山宿天井寺】,詩題竟成了【同許右史游南泉有天井寺】;而邊貢【湖上雜興】則錯成【湖水雜詠】;曾鞏【西湖二首之二】變成【大明湖】,其中『湖面平隨葦岸長』,成了『湖面平隨水面長』,『一川風露荷花曉』,成了『一川雨露荷花曉』;張養浩【大明湖泛舟】成了【大明湖】,其首句『浮空影流光』,誤為『浮空帆影流光』。 還有不少比較常見的名詩,竟然也被搞得面目全非。如曾鞏【金線泉】『玉L常浮灝氣鮮』,誤為『石L常浮灝氣鮮』,『無風到底塵埃盡』,誤為『無風到底塵埃淨』;張養浩【登歷下亭】『玉縈城郭水周遭』,錯為『碧縈城郭水周遭』,『風煙誰道江南好』,錯為『風流誰道江南好』等。 總是對葉志藝文志出現如此多的差錯感到困惑與不解,以葉承宗那樣的博學多才、文史兼通的能力和水平,怎麼會在他所擅長的詩賦領域出現如此重大的差錯和失誤呢?我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如此低水平的藝文志會出自葉承宗之手。很顯然的一種揣測是,葉承宗將藝文志部分交給了他人,或者說委用了他人,而且委用非人。因為整部【歷城縣誌】共16卷,卷帙浩繁,而『自春末至中秋』,僅用了4個多月130餘天,『而書告成。』(參見該書序言)這是一部『急就章』,而這樣的卷帙和速度,靠葉承宗一人之力是斷乎不行的。可惜他委用他人實在過於輕率,而且事後顯然未作通盤詳察與校正。我們僅從一例便可以看出葉承宗委用之人的生猛、顢頇與粗疏,曾鞏【閱武堂】詩,首句為『五朝壞冶歸皇極』,原來,北宋至熙寧年間,剛好經歷了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壞冶,謂制陶和冶煉,比喻培育人才。曾鞏以此稱頌北宋初年五朝稱治,尤其在人才培育上卓有成效。然而,此人似乎對『壞冶』一詞看不明白,他將其改成了『環治』,於是『五朝壞冶』變成了『五朝環治』,這就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由此可見,這個被葉氏委用的人具備兩個方面的素質,無知+大膽。事實上,單是無知並不可怕,單是大膽也不要緊,無知一旦與大膽結合起來,那就十分危險了。比方說,如果是一個膽小的人,看不明白,他會請教別人或者查閱資料,這樣,一般的錯誤便能避免。而他不,他膽大,看不明白他敢於恣意妄為,胡蒙濫造,他在葉承宗的藝文志裏埋下了一個又一個學術『地雷』,使400年後的我們在使用這本書時都不能不小心翼翼,心懷忐忑…… 來源:濟南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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