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世本【尚書・金g】首句云:『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對照司馬遷在【史記・魯周公世家】所言:『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兩者所言幾乎完全相同。尤其【史記・封禪書】更明確指出:『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顯然,司馬遷認為武王『不豫』之年即其崩年,時在克商後二年。可見司馬遷當年所據以參閱者,即為此傳世本之【尚書・金g】。
但是,隨着清華簡【金g篇】的出現,『二年說』大有動搖之勢。正如李學勤先生在其大作【由清華簡〖金g〗看周初史事】一文所言:『清華簡本的首句是:「武王既克殷三年,王不豫有遲。」作「三年」,不是「二年」,武王克商後在位二年說的基礎於是動搖。』(載彭林主編【中國經學】第八輯) 顯然,李學勤先生的看法有其道理。蓋清華簡為戰國簡,而傳世【尚書】文本的整理及司馬遷對【史記】的撰作,均在西漢年間,就此而言,似不及清華簡本之古;且簡本【金g】明確將武王『不豫』書為『克殷三年』,墨瀋俱在。因此,李學勤先生之論持之有據,無可否認。 然而學術考證的對與錯,有時不是絕對地非此即彼,兩者取捨其一。即是說,肯定清華簡【金g篇】『三年說』的正確,是否就意味着傳世本【尚書・金g】『二年說』是錯誤的呢?顯然,此事尚有可議之處。 筆者認為,要考證此事,仍須從武王伐紂的問題談起。 武王起兵伐紂的時間,應在文王受命十一年。或問:文王既薨,武王即位,為什麼還要用『文王受命』紀年呢?筆者認為,這是因為文王治岐五十年,仁聲滿天下,為姬周之王業奠定深基,同時亦為伐紂做了前期的充足準備。而武王稟賦氣魄不若乃父遠甚,且繼位未久,功業未立。故凡事皆高舉文王之旗幟,一切皆藉文王之名義行事。因此武王即位時不敢用自己之紀年,而繼續沿用文王受命之年。正如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中記述克殷之事時所云:『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故【今本竹書紀年】及【史記】等典籍在記述此段史事時,遂多數採用文王受命之年以紀年。 武王與諸侯會師孟津,應在文王受命十一年歲暮。據【史記・周本紀】載:『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咸會。』而牧野之戰則顯然在翌年春。根據【周本紀】云:『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而牧野一戰,紂兵倒戈,武王克殷成功,時在文王受命十二年春二月。有關這一史實,【今本竹書紀年】亦有記載,內中云:『十二年,王率西夷、諸侯伐殷,敗之於牧野。』兩書顯然都將武王克商成功的時間定在文王受命十二年。 至於武王克商後崩年的考證,筆者認為,關鍵在於記載武王『有疾,不豫』的傳世本【金g篇】,究竟作於何年的問題。此事【今本竹書紀年】適有記載:『十四年,王有疾。周文公禱於壇,作【金g】。』這極為清楚地表明,傳世本【尚書・金g篇】所述『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的情形,應發生在文王受命十四年,是歲亦為武王之崩年。因此,若論武王於文王受命十二年克商之後,至十四年崩,其在位時間實算(14-12=2)為二年,則傳世本【尚書・金g】的『二年說』原沒有錯。但若將文王受命十二年克殷之年算在內,則十二、十三、十四前後共計三個年頭,說明清華簡【金g篇】的『三年說』,亦是正確的,李學勤先生的看法亦沒有錯。這正如今人算年齡,有虛歲及實歲(即周歲)之別,沒有矛盾,皆說得通。同樣,這種情形還出現在傳世本【金g】『周公居東二年』與清華簡【金g】『周公宅東三年』的記載上,亦存在『二年』變『三年』的問題。筆者認為,這就絕非偶然。而兩次改變年數的原因應如出一轍,足以說明清華簡本【金g】的整理及抄錄者,在計年上顯然有將實歲改為虛歲的習慣。 那麼,傳世本【尚書・金g】與清華簡本【金g】在計年上為什麼有這些差別呢?筆者認為,這顯然與記載或抄錄【尚書・金g】的史官在地域觀念及計年習慣方面存在南北差別有關。比如傳世本【尚書】,先秦時期早有定本,【論語】【左傳】【國語】【孟子】及【荀子】等先秦典籍早有引用,其源甚古。至漢初,原為秦博士的山東濟南學者伏生整理所藏【尚書】,得二十九篇,稱【今文尚書】,其中就包括【金g】之篇。司馬遷在撰寫【史記】之【周本紀】及【魯周公世家】諸篇涉及相關問題時,其據之參考的就是伏生整理的傳世本【尚書・金g】。故可以說,先秦在北地流傳的【尚書・金g】,及漢初由伏生整理的傳世本【尚書・金g】,顯然都出於北人之手,他們在計算及記載年數時,習慣採用實歲(即周年)。而清華簡【金g】與包括【楚居】在內的一大批經籍簡本,應為戰國楚簡,其整理與抄錄則顯然多出於南國楚人之手,他們在計算及記載年數時,則習慣採用虛歲。明乎此,則『二年』變『三年』的問題,就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根據上述考證,筆者認為,無論傳世本【金g】的『二年說』,或是清華簡【金g】的『三年說』,都沒有錯,可以並世而存。 那麼,為什麼武王於克商後短短二三年之間,竟然生病而至於身亡?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呢? 筆者昔歲曾研究中醫典籍有年,頗諳岐黃之術,故對武王於克殷後二、三年便染病身亡的原因甚為關注。根據傳世本【金g】和清華簡【金g】兩個版本的共同記載,都說武王『遘厲虐疾』,即為重病所虐,構成對其生命的危害。說明武王其時確已病篤而處於垂危的狀態,故【金g】篇首書其『不豫』,合乎實際情況。而武王構病的原因,從【逸周書】諸篇可知,其氣魄稟賦較弱,伐紂前已出現心悸、驚懼、怔忡、失眠、多夢等症狀,說明他經受壓力的耐受度偏低,不夠堅強。而他的性格中,又有貪圖逸樂的一面,以致【逸周書・大開武】有周公勸誡其『明德無逸』的記載。當然,武王在周公、太公、召公等人之輔翊下,在伐紂之役中作出了很大的努力,體現了帝王的風範,為姬周王朝的建立作出貢獻。但他很快就被巨大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而貪圖玩樂的脾性又舊態復萌。【逸周書・世俘解】就記載克殷後不久武王即舉行大規模狩獵之事。內中云: 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貓二,糜五千二百三十五,犀十有二,氂七百二十有一,熊百五十有一,羆百一十有八,豕三百五十有二,貉十有八,塵十有六,麝五十,麋三十,鹿三千五百有八。 周王朝草創之初,軍國事務千頭萬緒,而武王卻舉行如此大規模的狩獵活動,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可見他確實有貪圖玩樂的一面。揆之【尚書・旅獒篇】所述西戎獻獒犬於武王,顯然就是供其畋獵之用。召公為姬氏同姓,又是開國元勛,深恐武王玩物喪志,乃於篇中以『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勸誡武王,指出『不矜細行,終累大德』,顯然對武王的放縱心為之危。故筆者認為,【尚書・旅獒】中召公告誡武王之言,並非無的放矢。而且最要害者,還在於武王不僅『玩物』,而且『玩人』,此乃好玩樂者之通病。蓋『寡人好色』,古代帝王大都如此。但問題在於,沉迷於『玩女人』不僅『喪德』,而且還可能會因色慾過度而『喪命』。因為自古以來,稟賦薄弱而又好色且不知節制的帝王大都短命,這是屢見不鮮的。而武王的性格弱點正是如此,加上本來體質孱弱,患有各種神經衰弱的症狀。而克殷成功後二三年之間,武王顯然由於沉迷女色,放縱玩樂,凵斯甚,其時顯然已病入膏肓,不省人事,遂導致藥石無靈,最終始出現傳世本及清華簡【尚書・金g】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一幕。 郭偉川 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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