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理 會通中西,盡心知性致良知 由於發現了這個邏輯之心的直觀法,賀先生得以站立於古今中西的交接點上,起到其他現代中國哲學家們起不到的作用。西方傳統的唯理論,雖然看到這種直觀在數學和哲學中的『起頭』地位,但由於它的概念化和體系化的傾向,除了斯賓諾莎,基本上沒有自覺到它是一個關鍵的方法,所以也就沒有去深究它的運作方式和預設前提。只有到了黑格爾之後的當代西方哲學,才開始對它有了集中的關注,從不同的角度來探討它、開發它。比如克爾凱郭爾、叔本華、尼采、柏格森、詹姆士等,都以自己的方式來運用它,甚至反省它。但只是到了開創現象學的胡塞爾,這直觀法才被最清楚地自覺為一個核心方法,在『還原』、『現象學的看』、『觀念直觀』、『內時間意識』等名目下得到層層深入的研究。 從此,現象學運動在『朝向事情本身』的直觀法的致思方向上精彩疊出,主導了二十世紀的歐洲大陸哲學。賀先生不僅從屬於傳統唯理論的斯賓諾莎那裏,還從當代西方哲學家,比如克爾凱郭爾、狄爾泰、柏格森,特別是新黑格爾主義和胡塞爾的現象學那裏,看到了直觀法的原本和妙用,就此而言他站在了西方哲學的古今交點上。 不少現代中國哲學家(比如馮友蘭先生、金岳霖先生)否認或沒有意識到直覺可能是一種思想方法,因此他們講的『理』或『道』,是無心的、特別是無直覺之心的『硬道理』。賀先生之所以能發現這種邏輯之心的直覺法,與他自小浸潤於中華傳統有關,特別是與他清華求學時在名師指導下,對於孟子、王陽明、戴震和焦循的研讀有關。正因為有了這種『盡心而知性』的『致良知』的背景,他在西方求學時才會一遇斯賓諾莎就愛之終生,發現其中有邏輯之心的直覺法。他在【斯賓諾莎像讚】中稱頌斯氏道:『辨析情意,如治點線。『以直觀法』精察性理,揭示本源。知人而憫人,知天而愛天。』更重要的是,他由此發現了中華哲理、特別是宋明理學中的直覺法,在【宋儒的思想方法】這篇重要論文中做出了開創性的精深研究,既揭示陸象山、王陽明的『不讀書』、『回覆本心』、『致良知』的內省直覺法,又揭示了朱熹的涵泳體察的物觀直覺法,並通過區分前理智的直覺、理智的分析和後理智的直覺這樣三種方法和意識階段,指出宋儒的直覺法不是理智的、科學的方法,而是一種後理智的理性方法。由此,賀先生站到了中西之間的方法論地帶,以特別富於啟發性的方式溝通了兩者,同時也展示了直觀或直覺法在雙方和每一方中的豐富表現。 當賀先生講『注重心與理一,心負荷真理,真理(直)覺於心』時,其中就充滿了宋明理學與西方哲學主流見地的相互感應和振盪。看不到直覺在這裏邊的作用,就會將這話或當作宋明儒之常談,或當作唯心論之舊見,而失其溝通中西、連結古典與當代的要害和新意。賀先生一生致思風格,全繫於此。 澄明 劫後餘生自得悠然 1949年之後,由於『唯心論』成了負面的東西,賀先生的學術活動就以翻譯和解釋黑格爾、斯賓諾莎等西方哲學家的著作為主了。我與賀先生的師生緣分,就是從讀他的斯賓諾莎【倫理學】譯本開始的。 那是七十年代中期,我身負『政治錯誤』的重壓,前途迷茫,因為某個機緣來到他老人家的書房,尋求那還看不到的希望。他剛從幹校被放回,書房門上也剛剛撕去了自『文革』開始就貼上的封條。我面對他那雙慈祥睿智的眼睛,說了困惑和願望,先生就讓我自己在書架上找一本書先讀起來。我選中了【倫理學】,因為它一開篇就講『自因』『實體』『神』這樣的我不懂卻很想懂的東西,還因為它是賀先生翻譯的。 從此,勞累過後,便在農舍小屋中讀這本還夾着一些繁體字的書。初讀這樣地地道道的西方哲學原著,令我舉步為艱。幾個月中,我數次攜書去賀先生家請教。他每次見我,都顯得很高興;待我說完不懂之處,便為我講解。有時是逐詞逐條地講,有時則是引開來講,從斯氏的身世,信仰、人品,談到他與其他人(比如萊布尼茲、笛卡爾)的關係,他對後人(比如萊辛、歌德、黑格爾)的影響,以及這種『泛神論』與中國哲理的關係,他本人學習斯賓諾莎的經歷和體會。說到會心之處,那笑容就如孩子一般燦然純真;講到動情之際,那頭上的軟帽也要偏到一邊。 我有時真聽到心中發熱,脊背發冷,想不到人生裏居然有這樣一番天地。每次請教回來,再讀此書,就覺得近了一層。這樣反覆揣摩,反覆對比,終得漸漸入境,與賀先生的談話也更加生動了。我們一老一少,不管外邊『階級鬥爭』、『批林批孔』的氛圍,就在這書房裏忘情地對談,由他領着暢遊那個使神、自然、理性、情感貫通一氣的世界,對我來講實在是太珍貴、太美好了。我的心靈,從情感到思想和信念,得到極大的淨化、提升、滋潤,整個人生由此而得一新方向。 他與我的談話中,幾乎從不提這些那時頗有政治含義的學術大名詞,只是講思路、講人格、講精神境界。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他是在不顧其他一切地傾訴他最心愛的東西,滾滾滔滔,不可遏制。我後來回憶這段緣分,省思到,賀先生的思想其實並沒有屈從什麼『思想改造』,在它的深處,依然是原發的思想,是對那能放射出光明和溫暖的真理之火的熱烈追求。有好幾回,他忘了別的事情。比如有一次他與師母約好在外邊請人吃飯,結果完全忘掉。當我們談意正濃時,師母懊惱而歸,讓我極感歉意。 (張祥龍) 來源:新京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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