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北方教育 汉语,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一个语种,就说这种语言的人数而言,有没有充分表述的自由?这首先是一个政治问题,其次是社会伦理道德的压力,从而造成作家心理上的自我约束,然后才是这语言自身的问题。一个作家写作原本只面对语言,却不得不先应忖这话多挤压,使劲去突破,这实在是用汉语写作的中国作家多余的负担,往往弄得狼狈不堪,以至于到面对语言的艺术的时候,已精疲力竭,不能不说是十分不幸。
一九八一年,我得力于一位热心的朗友,出版了一本谈语言艺术的通俗的小册子《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本想为我自己的那些难以发表的小说开道,没想到我那些小说依然难以出版,我的一本短篇小说集,辗转了五家出版社,后来又弄到了香港的一家出版社,也还出不来。相反,倒是这本亳不言及政治的小册子,招来了一场所谓现代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的大论争,给我自己惹了许多麻烦不说,还把不少朋友乃至一些关心我的老作家诸如巴金、夏衍、叶君健、严文井、钟惦斐等都牵扯进去,王蒙因为就这本小班给我写了封公开信,更成了靶子。所以说,在中国奢谈语言的艺术也真叫难。
一九八二年夏天,一家出版社的一位好心的编辑找我,约我写一部长篇,问我能不能实现我关于小说的那些主张?我当即答应了,但只有一个条件,出版时不作任何删改。这便是是《灵山》的由来。应该说,他并不知道这部小说会写成什么样子,只是出于对我的信任,之后又从出版社预支了我四百元稿费,因为我说我要作一次旅行。其时。我已经开始受到批判。我构思这部作品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不可能出版,为了补偿这笔不多的稿费,我想到时候交一份手稿,也算是个了结,这便是我最后的心理负担。一九八九年九月,我在巴黎完稿,已是天安门事件之后,即使把稿子寄去,也只能给出版社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也就未寄。
我能率性写成这本书,也还得力于我那戏《车站》的禁波。既然这么一出生活抒情喜剧尚演变成政治事件,弄成“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一个靶子,我正著手的这言之无忌的数十万言的长篇岂不更酿成大罪?于是索性解脱那社会、民族、伦理乃至于所谓作家的责任和与生俱来的所谓原罪,只面对我这母语,老而不衰的汉语,从容写来。
我以为一个作家,只对他的语言负责。他尽可以革新创造,甚而至于信口开河,言之无物,玩弄语言,却必须尊重这语言本身拥有的规律、否则便无艺术可言。
“五四”前后,白话文运动以来,古老的汉语获得了新生,能够更为贴切表达现代人的感受,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一大批杰出的作家。他自己固然是一个文体家,却把汉语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弄得面目可憎。当今用汉语写作的中国作家,除了各自的抱负与文学主张之外,共同能做的事情,我以为便是发挥汉语本身拥有的功能,使之足以并且更为充分表达现代人的感受。这也是我写《灵山》的一个意图,以此表晚这语言还有再创造的余地。
我也难以忍受另一种欧化的汉语,将西方语言的词法和句法不加溶化,生搬硬套纳入汉语,弄得不堪卒读。首先来自一些粗糙的译文,随后又进入到不少文学布品中去,竟被不仅西方语言的某些论者加以提倡,误认为是现代文风,连病句和文理不通也当作新潮,再海阔天空,加以诠释。殊不知,无论是见克特的简约,还是罗兰、巴尔特的铺陈,对语言的再创造也好,却或藉文本自行鲜说,他们用的法语都十分纯净。
对所谓语言暴政的造反徜只导致汉语的复杂与混乱,未必可取,尽管这也是争取自由表述暗难以避免的一个阶段。经过这段躁动,也该孕育出一种新鲜的汉语。而这种复杂,再追究一下,恐伯也是现今汉语语法研究的缺欠所致。
现代汉语,语法学家加以规范时,大都藉助西方语言的语法,用西方语言关于词性与句法的观念来解释,忽略了汉语自身结构的特点。这固然有助于汉语教学,编写供外国人学汉语的教科书,或推广普通话,离汉语文学写作还相去甚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