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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 汉代豪民:介于官民之间的地方阶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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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受學 發表於 2011-12-1 15:58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来源: 《史学月刊》
乡啬夫是豪民争仕的又一职务。乡啬夫虽贱为斗食,但掌握一乡的徭役摊派、赋税征收、监督户口等大权,直接决定着管内民户的命运,声威有时远在守令之上,如爰延任陈留外黄乡啬夫,“人但闻啬夫,不知郡县”(注:《汉书・爰延传》。)。乡啬夫还可迁为郡县属吏,经察举等途径成为国家正式命官,如鲍宣初为渤海高城县乡啬夫,“后为都尉太守功曹,举孝廉为郎”(注:《汉书・鲍宣传》。)。一代名臣张敞“本以乡有秩补太守卒史,察廉为甘泉仓长”(注:《汉书・张敞传》。)。其余如朱邑、第五伦、爰延、郑玄、郑宏等,均由乡啬夫起家。豪民从政,除赀选、察选及买爵贩官而外,也往往把啬夫作为仕进的跳板。他们从乡里政权入手,再出仕郡县右职,进而和士大夫集团结为一体,构筑起牢固的地方权力格局。我们从《隶释》所见碑文可知,东汉时期,郡县掾史基本为“乡里著姓”、“右姓”所把持,掾史的任用权在制度上职在郡守,而“三互法”却使郡县功曹成为实权人物,汝南太守“主画诺”,南阳太守“但坐啸”(注:《后汉书・党锢列传序》。)的谣言就一语破的。在此条件下,士族――豪民一体化的局面基本形成,仕进的途径虽然扩大,但仕进的覆盖范围却日趋狭窄,如山阳湖陆人度尚“家贫,不修学行,不为乡里所推举”(注:《后汉书・度尚传》。),而《续汉书》却说“尚少丧父,事母至孝,通《京氏易》、《古文尚书》,为吏清洁,有文武才略”(注:《八家后汉书辑注》。),则知他“不为乡里所推举”的根本原因乃“家贫”,而非“不修学行”。  


    第二,经济上间接左右乡里政权。  


    豪民在乡里的影响更以侵陵小民、广占田园、放债畜奴为烈,董仲舒的“限民名田疏”、师丹等人的“限田限奴议”都是针对豪富吏民“多畜奴婢,田宅亡限,与民争利”(注:《汉书・哀帝纪》。)而发;王莽的“王田私属”制也在官贵豪民的一片反对声中宣告破产;刘秀“度田”失败后,占田无限,更使得“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的问题愈演愈烈。   


    豪民拥有雄厚的财力,因在乡里气指颐使、偷税抗税、辜榷奸利、大放私债,间接地左右着汉代的乡里政权。“辜榷”即垄断商品交易,“决市闾巷,高下在口吻,贵贱无常”(注:《盐铁论・禁耕》。),《后汉书・孝灵帝纪》引《前书音义》曰:“辜,障也。榷,专也。谓障余人卖买而自取其利。”班固称这种行为是“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注:《汉书・货殖传》。)。豪民辜榷由来已久,灵帝光和四年置*[马+]骥厩丞,领受郡国调马,而“豪右辜榷,马一匹至二百万”。东汉初汝南太守邓晨任许杨为都水掾,使修复鸿S旧陂,“豪右大姓因缘陂役,竟欲辜较在所”,又以许杨拒斥而诬其受贿,险使工程毁于一旦。为此,东汉政府屡诏郡国,不令长吏“优饶豪右”,“得固其利”,态度强硬,措辞严厉,但收效甚微,以致豪右往往利用贫民避役典卖家资之机,或政府“假民公田”之时,勾结官府,“得其饶利”。  


    豪民私债是汉代社会危害小农经济的祸根之一,也是豪民役使贫民甚至支配政治权力的重要手段。它在汉代的演变一是自杨可告缗后开始与权贵地主结合;二是抵押借贷沉渣泛起;三是对社会的危害性日益突出(注:参见拙文《汉代豪民私债考评》,载《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2期。)。豪民放贷还不止于“造成经济的衰落和政治的腐败”(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75页。),它的另一伴生行为就是“豪杰役使”,声威凌驾官府。史载西汉成、哀间成都罗裒因重贿外戚王根、宠臣淳于长,故“赊贷郡国,人莫敢负”(注:《汉书・货殖传》。);权贵之家竟“至为人起责,分利受谢,生入死出者不可胜数”(注:《汉书・谷永传》。)。豪民乘财役使,令“中家子弟,为之保役,趋走与臣仆等勤”(注:《后汉书・桓谭传》。),畜长出身的卜式也坦言“式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顺之,所居人皆从式”(注:《史记・平准书》。)。正因私债的盛行,才使豪民得以对负债的农民超经济役使,比之乡官里吏,声威权势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使“忧私债”成为广大乡村愁苦不堪的心理负担。  


    从政治地位上划分,豪民无任何封建特权可言,本来,汉代的赋税制度与商品价格已经对豪民极为有利,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转嫁负担,通过种种手段偷税抗税,寻求法外特权。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同具体负责赋税征收的乡官里吏狼狈勾结,或以财凌权。如“(何)武弟显家有市籍,租常不入,县数负其课”(注:《汉书・何武传》。),即属典型的抗税事例。刘秀欲行度田,而刺史太守多为诈巧,上府责之县,县责之乡,为虚报垦田数字,又要“优饶豪右”,遂侵刻赢弱,竟将“庐屋里落”计为民田;和帝永元五年诏书指出:郡国每向朝廷呈报贫民户口人数,常把“衣履釜*[+臼+鬲的下部]”(注:《后汉书・孝和帝纪》。)计为民赀。凡此种种,无非豪民与官府沆瀣一气,偷逃税役。对此,贤良文学在盐铁会议上一针见血地揭露:“大抵逋流皆在大家,吏正畏惮,不敢笃责,刻急细民,细民不堪,流亡远去。”(注:《盐铁论・未通》。)豪民偷税抗税,乡里又要应对上计,只好刻急细民,使“中家为之色出,后亡者为先亡者服事”,从而使流民问题恶性循环。加以“乡部私求”,“因公生奸”(注:分见《汉书・贡禹传》、《后汉书・孝安帝纪》。),“发求民间,至夜不绝,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注:《后汉书・循吏列传》。),正所谓“高枕谈卧,无叫号者,不知忧私责与戚吏正者之愁也”(注:《盐铁论・取下》。)。  


    第三,社会上实际凌驾乡里政权。  


    司马迁在生动描绘汉初商品经济活跃发展的生动景观后,概括指出:“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是说在封建专制社会,财力是仅次于权力的支配力量。豪民尽管无权,但财势凌人,在社会上宗族势盛、财大气粗、奴仆宾客成群、坐享威福,崔痛心疾首地针砭曰:“上家累巨亿之资,户地侔封君之土,行苞苴以乱执政,养剑客以威黔首,专杀不辜,号无市死之子,生死之奉,多拟人主。”(注:崔:《政论》。)武帝世,灌夫宗族宾客为权利,横颍川;宣帝朝,涿郡“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宁成更是“使民威重于郡守”(注:《汉书・酷吏传》。),乡官里吏自然“畏惮”,而不敢“笃责”。由此可见,豪民何止“渔食闾里”,其权势或可与乡里政权并重,或高高凌驾于乡里政权之上。  


三  


    乡里是汉政权依赖的重要基础,一乡一里的治乱尽管不至于对政局产生太大影响,但乡里治理的整体水平却直接关系到民生的安康或动荡,甚至直接影响到国家政治的治乱。秦末征发闾左服徭役,成为引发农民大起义的导火索。依王子今、张汉东等学者考证,“闾左”即“里佐”,乃里正之副(注:参见王子今:《“闾左”为“里佐”说》,载《西北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张汉东:《闾左新解》,载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未定稿》1984年第27期。)。秦二世对闾左的征发,直接动摇了基层乡里政权的支柱,从而导致地方社会的土崩瓦解。  


    在汉初社会,作为政府异己势力的游侠一度颇盛,同时也是豪民阶层异军突起之时。豪民同汉王朝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但从实现社会安定,维护封建秩序的角度论之,却始终是王朝政治的对立因素。因为豪民势力的壮大,不仅瓦解小农经济,腐蚀社会政治,破坏封建法治,败坏社会风俗,而且其影响还远远超越乡里范围,豪民在切身利益受到侵害时,往往结党谋反,或武装对抗,从一种王朝政治的潜在威胁质变为公开的分裂力量。  


    武帝算缗以前,豪民阶层主要活跃在流通领域,生产性投资也局限于开矿、冶铁、煮盐、铸钱等部门,兼并土地的问题尚不突出,故有“未有并兼之害”的说法。在此条件下,豪民对乡里的影响更多的是间接性的商品冲击、高利贷敲榨和人身役使,把小农直接扫地出门者寡,故这一时期流民问题并不突出。而且,汉初以来的“三选七迁”,通过对关东地区豪民势力的阶段性扫荡,也使豪民对社会的危害不致演成大患。但武帝对工虞商贾不加分别的毁灭性打击政策,虽使豪民在一定时期销声匿迹,但其消极影响也不能低估,所谓“民无所牟大利则返本”,“民偷甘衣好食,不事畜藏之产业”(注:《史记・平准书》。),这一方面造成豪民消费投资的扩大,另一方面也使社会资金大量回流农村,使土地兼并、豪民役使等问题日益严重。特别是豪民买通、权钱结合、对乡里政权的控制也步入一个新阶段,其势虽因宣帝的选用能臣良吏而暂时受到遏制,但这种结构性变化却终难扭转。  


    西汉建国以后,一直坚持把吏二千石、高赀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迁至关中,置于诸陵。迁豪虽不损害其赀产财物,但却有效地翦断了他们在关东地区盘根错节的地缘联系,而且,徙至关中后,依法又不得族居(注:《谢承后汉书・郑弘传》云:“武帝时,徙强宗大姓,不得族居。”载《八家后汉书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页。),进一步割断了他们的宗亲血缘纽带,这不仅减轻了关东地区土地兼并的压力,同时也滞缓了豪民在关中地区乡里势力的形成。正如建武年间杜林所论:“及汉初兴,上稽旧章,合符重规,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之后,以削弱六国强宗。邑里无营利之家,野泽无兼并之民。”(注:《东观汉记校注・杜林传》第14卷,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16页。)而元帝放弃迁豪不久,即出现“关东富人益众,多规良田,役使贫民”(注:《汉书・陈汤传》。)的严重局面,乡里政权排解纠纷、组织生产、赈灾扶贫等行政职能丧失殆尽,农民破产流亡的势态一发而不可收。   


    早在汉初,豪民为结党营私,扩大势力范围,即“取妇嫁子,非有权势,吾不与婚姻”(注:《贾谊集・时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48页。),宣、元以后,“豪杰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注:《汉书・赵广汉传》。)更为普遍,或“多畜宾客,以气力渔食闾里”(注:《汉书・何并传》。);或“通邪结党,挟养奸轨……并兼役使,侵渔小民”。显而易见,元帝之所谓“宽政”,不仅助长了宗族势力的强盛,而且“三互”之行,又使地方长吏往往受制于小吏豪民,地方大姓、乡里豪民把持或左右乡里甚至郡县政权的格局逐渐形成。对此,崔作《政论》评说:“及元帝即位,多行宽政,卒以堕损,威权始夺,遂为汉室基祸之主。”(注:《后汉书・崔传附崔传》。)  


    当然,我们将豪民规定为一个社会阶层仅仅是就其基本特征来划分的,如果从整个社会阶级关系变动的宏观角度观察,豪民实际上是一个界于官民之间不断流变的地方阶层,它既能破落为一般民户甚至取庸为奴,又能通过各种途径为官,尤其是一些拥有前代名门望族渊源的豪民,或因时际遇而显赫一时的官宦后裔,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从其上升趋势来说,汉代豪民的最终归宿是逐渐同官宦之家合流,进而演变为以大地产为基础的门阀世族,如南阳樊氏即是一典型例证。但这只是一种趋势,一种整体动态,而非一个个具体个案的累加。在豪民向官宦士大夫转化的历程中,两汉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为其提供了一次天赐良机。在反莽斗争中,先有钜鹿著姓马适求(注:马适氏为钜鹿著姓,见陈直:《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页。)等“谋举燕赵兵以诛莽”,受牵株连的“郡国豪杰数千人”(注:《汉书・王莽传》。);后有刘氏宗族、州郡长吏、地方大族四处并起,从而促成了豪民与士大夫集团的合流。其中许多家族历久不衰,成为魏晋门阀世族的前身。刘秀度田失败后,东汉政府基本放弃了遏制和打击豪民势力的措施,西汉以来豪民与官府势不两立的历史不再重演。东汉中后期,随着官宦士大夫的门阀化,新生的豪民地主就很难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了,阀阅功劳、门第族望已成为选官的主要依据,势族、单门之间的界限虽不似魏晋以后泾渭分明,但已成为社会上评定人物的标准。所谓“选士而论族姓阀阅”(注:仲长统:《昌言》。),“贡荐则必阀阅在前”(注:王符:《潜夫论・交际》。)。赵壹有感于此,作《刺世疾邪赋》曰:“法禁屈挠于执族,恩泽不逮于单门”(注:《后汉书・文苑列传》。),可谓入木三分。  


    在此条件下,豪民的政治空间又被挤压到地方乃至乡里,他们的政治出路尽管渺茫,但势力仍然炙手可热。他们广占田园,役使成百上千的徒附和奴婢,宗亲宾客一身二任,组成半公开性质的私兵。对这些遍布全国的“土豪劣绅”,不仅庶民百姓畏之如虎,乡官里吏避之不及,就是州郡长吏也惧其三分。他们在支持刘氏政权时,无疑是汉代“专制政治的基础”,而豪民势力所固有的离心倾向也与日俱增,最后成为汉末军阀架空朝廷、火并厮杀所依赖的基本社会力量。
  

作者:王彦辉    原题:《汉代豪民与乡里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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