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秦晖(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秦晖:汉代儒家的崛起及儒家思想对中国的影响
道法互补:庄子思想流行案:汉代儒家的崛起,那么秦朝时儒家思想影响如何?秦晖此讲,揭露犬儒主义或与儒家关系不大! 我们讨论道家也好,讨论什么思想家也好,其实关键还是要看一种思想流行的背后原因到底是什么。庄周,他没有生活在秦始皇时代,你也不能就说他就是有意识地要为秦始皇服务,或者要为谁服务。但是庄子的思想在秦朝很流行,这是很自然的,因为秦制造成了一种很严酷的环境。那大家就不能太较真了(犬儒主义有一定时势需求)。最典型的例子“指鹿为马”。赵高牵来一匹鹿,说这就是马,你们说是不是?法家指鹿为马,儒家说这个不是马,那就要被坑;如果说这不是马,好像就不是儒家的立场了。可是庄子说,马也就是鹿,鹿也就是马,其实是差不多的。这么一来,大家就想通了,指鹿为鹿的是儒家,那指鹿为马的就更是儒家了,而且还是大儒家(犬儒主义),为什么呢?因为他已经超越了是非之俗见,他已经成了“真人”“至人”了。 案:庄子思想亦有无为等积极意义,秦晖此例孤立,不宜总括庄子思想。 可以说《庄子》这本书充满了智慧,他是一个辩证法的大师,他可以把悲哀的事变成快乐的事,把好事变成坏事。庄子有些故事,他的老婆死了,很多人去追悼,然后就发现他“鼓盆而歌”。庄子是不是已经有了小三,巴不得黄脸婆早点死呢?好像也不是,为什么呢?因为据说是庄子把这些看透了,生和死在他看来是差不多的。你要是钻牛角尖,你就傻了,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超脱。他讲超脱也不见得就是为了讨好谁,但后世的人懂得这一套东西以后,当然就增加了适应能力。所以,我觉得最简单的一个说法是“在上者指鹿为马,在下者难得糊涂”。这就是法家和道家在当时的一种互补,那时也没有“儒道互补”了,但是的确有“法道互补”,就是专制主义和犬儒主义的互补。 先秦儒家思想尊王攘夷,轻君贵民
案:要了解儒家思想对中国的影响,首先需要了解先秦儒家思想主流。 道家和儒家对秦制的关系,在“辕黄之争”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汉景帝时代有一个儒生叫辕固生,他是专门研究《诗经》的,是当时一个很有名的儒家。还有一个人是信黄老之学的,叫黄生。这两个人有一天在汉景帝面前就讨论开了。黄生说,“汤武非受命,乃弑也”。就是说伐夏桀的成汤,伐纣王的武王都是反贼,是弑君的犯上作乱者。辕固生是一个儒家,他就很不高兴,他说怎么能这样说呢,说当时桀纣是暴君,天下都已经非常讨厌他们,然后天下人心归汤武,要求汤武来领导他们推翻暴君,汤武顺应人心,这个是非常伟大的事儿,怎么能说是犯上作乱呢? 然后黄生就说,不对,不能这样说。他说我们要讲顺其自然,顺其自然那就是所有的事儿都有它的自然规律。他说,比如帽子,新的帽子你要戴在头上,这个帽子破了,你还得戴在头上,你不能因为帽子破了,你就把它当鞋来穿在脚下。他说,鞋也一样,鞋就是再新你也不能戴在头上,只能踩在脚下。他说这就像君臣一样,皇上即使是暴君,他也是皇上,你是不能反的。臣子即使再高尚,你也是臣子,就像鞋子再新也要踩在脚下一样,你也是不能倦厌的。汤武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自诩有什么道德,就想讨伐暴君,这不是胡作非为吗?这不是反动吗?这不是犯上作乱吗? 案:汉代儒家的崛起,尊王道,立大公是其原因之一。 这个时候辕固生讲了一句话,就让汉景帝感到非常之尴尬。辕固生说,假如按照你这个说法,那我们刘邦同志干的算啥事?我们刘邦当年不就是搞反秦革命的吗?如果按照你这个说法,他也是反贼?这下汉景帝有点坐不住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他讲是也不行,讲不是也不行。他如果说反对暴君是对的,那人家来反他怎么办呢?他已经执政了,那意味着别人也可以反他了。但他如果说反暴君是不对的,那首先汉代的建立就没有合法性,你本来就是革命打下来的天下,只准你革命不准别人革命,这是什么道理呀?那怎么办呢?后来他跑出来说,这个问题太敏感,我们就别谈了。他说天底下好吃的东西很多,你不一定非要去吃马肝,你不吃马肝,人家也不会说你不是美食家;天底下可以做的学问也很多,你不做那么敏感的学问,人家也不会说你就不应该评教授。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于是,大家就再也不争论了。 叔孙通贯通儒法,助汉代儒家的崛起
案:汉代儒家的崛起,汉代儒家思想的流行,背後原因就是时代所需。 汉儒里最早得势的是刘邦时代的叔孙通,司马迁说这个人是“汉之儒宗”,是他为儒家在汉代争得了地位。 叔孙通本来是一个秦代的儒生。秦后来焚书坑儒,很多儒生就被镇压了。但是叔孙通在坑儒的镇压之下还能够幸存下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人特别会来事,特别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有一次陈胜吴广造反的消息传到咸阳,秦二世就很担心,然后召集大家商量这到底出了啥事。然后有一些人就说,哎呀,皇上,现在情况真的是很严峻,我们很多政策老百姓都非常反感,现在天下都很讨厌我们,搞不好就成蔓延之势了,皇上你真的是得认真对待。还有一些人就说,哪有这回事,我们这个政策老百姓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家都很热爱我们秦,造反的不过就是些鼠窃狗盗之辈而已。陈胜吴广什么人?那就是些小偷嘛,不足为虑,派几个城管就把他们收拾住了,皇上你放心吧,大家都拥护你。 然后叔孙通就说,哎呀现在啊,我们大秦是非常之伟大的,你们讲的天下都对我们不满,那都是反动言论,对这些人要镇压。他说,“夫天下合为一家,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人人奉之,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说现在天下形势一片大好,大家都很拥护我们,哪有什么造反的?他说这些都是“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诛,何足忧”,皇上你就放心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秦二世一听,很高兴说,哎呀,你真是政治正确。 但是后来秦就乱了,乱了以后,叔孙通就逃走了,逃走以后他在秦汉之际的大乱中,辗转投奔了很多人。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叫“所事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他投奔了差不多十个主人,每一次都是靠吹牛拍马得到地位的。最后他投到了刘邦的门下。刘邦本来是不喜欢儒家的,他手下的像樊哙是一个杀狗的,当然除了张良好像是一个红二代以外,其他的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人。陈平、曹参是县政府里头的抄写员,也不是什么官,基本上都是这些人,当时的说法叫“群盗壮士”,好勇斗狠,但是没有什么水平的人。刘邦就喜欢这些人,于是叔孙通投奔刘邦的时候,老是对刘邦说还是壮士管用,还是群盗管用,这些人是英雄,是豪杰,这些人打仗,书生根本就是没用的。 案:法家,君之所需,儒家,君何需之? 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叔孙通就发现刘邦闷闷不乐,为什么呢?因为刘邦当了皇帝,但是他下面的人还是把他当大哥,不懂得尊重他,经常跟他一起喝酒,喝醉了就拍他的肩膀说,哎呀,大哥,我们再喝一杯呀,什么的,搞得他很难受。然后叔孙通就说,陛下,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他们服服贴贴的。刘邦一听,说你还有这个能耐,那你试一下,我给你配一个班子,你去琢磨一个治理这些大臣的办法。然后叔孙通就跑去组班子了,找了一些人,把秦代那些吓人的那些东西找来,依样画葫芦,按照司马迁的说法是“大抵皆袭秦故”,就是基本上抄的是秦的那一套东西,但是用儒家的话语做了包装。那么为了包装它,就要找一些专家,于是他就跑到鲁地——儒家的大本营,找了几个儒生加入他的写作班子。鲁地有两个儒生对此就非常反感,说:“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说我见不得你这种样子,你这种做法根本就不是我们儒家做法,我不能跟你去,你赶快走,你不要侮辱我。叔孙通就笑说,哎呀,你们这些人真是书呆子,不通时变。“若真鄙儒也,不通时变”。然后他就跟他的一帮人制定了这么一番东西,然后就在朝廷周围布置了什么金瓜立侍,就是杀气重重的、五大三粗的拿着什么东西,然后就训练大家要三跪九叩,每一步都要按照秦代的要求,如果你不符合这个标准,那就要受到惩罚。 经过再三训练,到了高帝七年,长乐宫修成,大家去祝贺,叔孙通就按照他的那个方式进行了布置。到了那一天大家都循规蹈矩,一个个按照官阶的大小依次走上来,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然后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喝酒,一直到喝醉,没有一个人敢吭一声,整整齐齐,鸦雀无声,有一些人跪拜的方式不太符合标准,马上旁边的警卫人员就把他们像捉小鸡一样拎到外面去乱棍打一顿,把大家吓得都浑身发抖。按照史书上的说法“竟朝置酒,无敢欢哗失礼者”,然后汉高帝一看,真是龙心大悦,我这才知道当皇帝的高贵了,就说看样子儒家还是真有点本事啊。 案:通法为礼,合乎儒学,尊君抑臣,大抵政立之必须。 那么这么个人,后来司马迁说,“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他为什么能够成为汉家儒宗呢?就是因为他善变。司马迁说,“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高祖,光有四海,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大抵皆袭秦故”。就是秦搞的那一套,在司马迁看来是不合圣制的,也就是说和儒家那一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是他可以做到“尊君抑臣”,就是凸显皇上的高贵,凸显臣民的渺小。叔孙通“有所增益减损”,但是“大抵皆袭秦故”,就是他搞的那一套基本上就是秦的那一套,只不过涂了一点儒家的油彩。这就是典型的“儒表法里”,但是叔孙通就是靠这个成了汉家的儒宗。但是话又说回来了,那个时候最时兴的还是黄老,儒家思想对中国的影响极其有限。 汉代儒家的崛起独尊儒术:董仲舒的新儒学
到汉武帝时,他想有为,就不愿再讲“清静无为”了,但是法家的那一套又很难听,怎么办呢?他就觉得儒家是不是可以呢,于是董仲舒就出现了。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从董仲舒开始的,可是董仲舒在思想史上被称为新儒家。什么叫新儒家呢?因为董仲舒跟孔孟时代的儒家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这个区别主要就是要和秦制兼容,不能反对秦制,不能像原来的儒家一样。原始儒家的特点是崇周仇秦,崇拜周制,仇恨秦制。而董仲舒要与秦制兼容,但是我们也不能说,董仲舒就完全放弃了儒家的东西,他还是想保留一些的。 所以在我看来,董仲舒这个新儒家最大的特征就是在两个方面: 一个方面,董仲舒树立了所谓的“三纲五常”。“五常”是孔孟时代就有的,“三纲”可是从董仲舒开始才进入儒学的,而且“三纲”本不是儒家的东西,是法家的东西。最早讲这一套的是韩非,就是“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故君虽不肖,臣不敢悖也”,即便对暴君你也不能反,臣就是要听君的,这一套叫“三纲”。这一套东西本来是韩非的,但是到了董仲舒就纳入进儒学了。 案:尊王本非尊君抑臣,而是尊王道,王道者,则人道也,人文也,五常也,仁政也,爱民也。儒家思想对中国的影响,莫大乎此。 但是董仲舒作为儒家,他实际上也还想对皇权有所制约的,可革命不能讲了,那怎么办呢?董仲舒就想起一招,这是董仲舒学问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他大量引进了所谓的“谶纬之学”,就是图谶纬书。这个东西老实说也不是儒家的东西,孔孟是从来没讲过这个东西的,而且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叫“图谶”呢?“图谶”是从战国时期的阴阳家那里兴起的一种学问,阴阳家特别强调所谓的天人感应,但是董仲舒讲的天人感应是人间的善恶治乱,上天是会有感觉的。上天的感觉会通过一些象征符号来体现出来,比如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了,地下河里头浮上来一块什么东西了,某一家的马生了一匹五条腿的马了。总而言之,上天如果有高兴的或者不高兴的,都会有一些象征,而这些象征有的是图形,就是图谶,有的是一些让人不知所以然的文字,就是纬书。这些东西里面有很深的学问,一般人是看不懂的,谁能看得懂?儒生可以看得懂,那么这个东西就可以用来解释种种事情,比如说有一些事情儒生觉得是坏事,就告诉皇帝说,不得了了,上天不高兴了,某个地方掉下来一块石头,讲一些啥啥,皇上你要注意了,你不注意,上天就要发怒了。如果你做得好的也是一样,那么上天会有某种征兆,比如某个地方出现一只灵芝之类的。所以董仲舒就用这一套神秘主义的东西,试图对君主能够有所制约。(本集完) 注:董仲舒以天人感应,凌于帝皇之上,实属无奈之举。而要维护社会公义,治患于未发,则必需以道统驾乎治统之上,否则,君王之视民如草芥,虽天之体罚,不过革其政而已,何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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