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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砺锋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八日,东坡走出了阴森森的御史台监狱。一百三十天的铁窗生涯终于结束了,东坡呼吸着牢门外的自由空气,觉得迎面吹来的微风分外清新,树头的喜鹊也朝着自己叫个不停。他深知这场灾祸的起因就是自己的诗文,可是刚一出狱,又不禁技痒起来,拈笔作诗,竟然如有神助。于是他自豪地宣称:“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然而此时的东坡已是戴罪之身,虽然出了牢门仍不能自由活动,他必须立即前往贬所黄州。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汴京城里张灯结彩,爆竹喧天,千家万户都沉浸在新年的喜庆气氛中,东坡却在御史台差役的押解下走出京城,踏上了前往黄州的漫长道路,只有长子苏迈跟随同行。几天后,东坡到达陈州,在那里稍作停留,与匆匆赶来的子由会了一面,商量安排了家事,随即各奔东西:子由返回南都去接两家老小同往筠州,东坡则径往黄州。天寒地冻,雪深路滑,旅途十分艰辛。幸亏有苏迈随行,这个刚满二十二岁的青年经过去年的艰难磨练,已经变得刚毅坚强,不但一路照顾父亲,而且给东坡很大的安慰。二月一日,东坡来到了山环水绕的黄州,从此这个僻处江边的小城就与东坡结下了不解之缘。
黄州是个荒凉偏僻的小城,东坡又是个戴罪之身,初来乍到,无处栖身,只好寄居在一所叫定惠院的小寺庙里,父子两人就在寺内搭伙,一日三餐跟着僧人吃斋。东坡到知州衙门去报到,见过知州陈轼之后,他这个顶着“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之衔的犯官就无所事事了。除了苏迈之外,东坡在黄州举目无亲。他的家人都随着子由到筠州去了,后来成为他的好友的潘丙等人尚未结识。此时乌台诗案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给东坡带来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御史们如狼似虎的狰狞嘴脸仍不时在梦中重现,谁知道心有不甘的他们会不会再节外生枝呢?至于黄州的地方官和百姓会怎样对待自己,东坡也是心存疑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终日闭门不出,蒙头大睡,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才悄悄地溜出寺门到江边走走。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东坡独自来到江边散步。树头斜挂着一钩残月,四周一片寂寥。东坡不由得顾影自怜起来,一股深深的寂寞之感缠住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写了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中的孤雁寒夜惊飞,既无伴侣,又无处栖宿,最后孤独地栖息在荒凉的沙滩上。是东坡果真看到了一只孤雁呢,还是纯出于比兴?后人已无法断定,但毫无疑问,词中那只掠过一棵棵树木而不肯落下栖息的孤鸿,正是惊惶失措、无处容身而又品行高洁的那位“幽人”的象征。幽人像孤鸿,孤鸿也像幽人。当然,那个幽人就是东坡自己。
渐渐地东坡开始走出寺门,但也只在附近的溪水边钓钓鱼,或在山谷里采集药草,除了偶然到城南的安国寺去沐浴外,他很少与人接触。一天,东坡信步走上定惠院东边那座花木葱茏的小土山,看到满山的杂树中竟然长着一株繁花似锦的海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棠,这可是蜀中的名花啊,它怎么会孤零零地出现在距离蜀地千里之遥的黄州?这株海棠夹杂在同样是繁花满树的桃、李之间,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贵,也就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一株幽艳绝伦的海棠竟是如此的孤独,独处深谷而无人赏识,东坡不由得触景生情,连连叹息。就像在举目无亲的异乡突然遇见一个知己,东坡的满腹情思顿时对着她尽情倾吐: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深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是啊,这株海棠本是国色天香的蜀地名花,如今却沦落在荒山深谷之间,与粗俗的漫山桃李为伍。然而她的风姿和神态依然是那样的超群拔俗,一尘不染,荒凉芜杂的环境丝毫无损于她天然的高贵。东坡本是名闻天下的蜀中名士,又曾有过玉堂金马的荣耀经历,如今却流落到这个荒凉僻远的小山城,寄身荒寺,与市井小民为邻,又有谁识得他的满腹才学和一腔忠愤?正像无人赏识的窘境无损于海棠的绝代风姿一样,沦落不偶的遭遇也无损于东坡的绝代风标。然而鹤立鸡群毕竟会导致寂寞之感,孤芳自赏的心态其实只是寂寞的一种表现形式,海棠也好,东坡也好,他们多么需要得遇知己以一吐衷肠!娇柔的海棠虽然默默无语,但在东坡的眼中,她就像是杜甫笔下那位“幽居在空谷”的绝代佳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此情此景,东坡怎能不诗思如潮呢?此诗整体性地用拟人手法来描写海棠,亦真亦幻,兴会淋漓。东坡是蜀中名士,海棠是蜀中名花,这就产生了奇妙的联想,从而自然导出“天涯流落俱可念”之句,堪称神来之笔。东坡自己也把此诗视为平生得意之作,其后曾数十次为人书写,当时刻石流传的拓本就有五六种之多。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诗所展现的深沉的寂寞之感是东坡此前的诗歌中从未出现过的,流贬黄州的经历使东坡的诗歌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即使是“寂寞恨更长”的愁人心态也不能阻挡时光的流逝,转眼就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五月下旬,子由护送东坡的家人来到黄州。在鄂州知州朱寿昌的帮助下,东坡一家住进了濒临长江的临皋亭。经历了悲欢离合的一家人终于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团聚了。与此同时,黄州的市井百姓也开始慢慢地接近东坡。他们发现这位新来的“犯官”原来是个可亲可敬的人,不但没有丝毫的官气,而且没有大名士那种高不可攀的架子,于是他们壮着胆子前来与东坡相识。从流寓武昌的蜀人王齐愈、王齐万兄弟开始,接着又有黄州的土著潘丙、潘原、潘大临、潘大观、古耕道、郭遘、何颉等人,他们先是在生活上给初来乍到的东坡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后来竟成为东坡的不拘形迹的知心朋友。到了此年八月,新任知州徐大受来到黄州,他与东坡一见如故,对东坡关照有加。世态炎凉的滋味当然是此时的东坡无法避免的,他叹息说:“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风浪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宜死矣!”然而并非所有的故人都是如此的薄情寡义,不少旧交仍从各地寄来长书短简,以表慰问。杭州的故人王复、张弼等凑钱派人捎来杭州的土产,使东坡能在千里之外品尝到他所喜爱的荔枝干和红螺酱。有的故人不远千里专程来访,僧人道潜在黄州一住大半年,蜀中故人巢谷干脆住在东坡家里当起了家庭教师,家离黄州较近的陈季常曾前后七次专程来看望东坡。尽管如此,东坡的寂寞心情并未得到根治。和睦的家庭也好,亲密的朋友也好,都只能给东坡带来表面上的热闹一时,却未能彻底消除东坡心中深刻的孤寂感。这又是为什么呢?
元丰五年(1082),东坡在黄州的生涯进入了第三个年头,一年一度的寒食节来临了。寒食是古人非常重视的一个节日,邵雍甚至说过“人间佳节唯寒食”。但是此年的寒食在东坡眼中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呢?请看他的《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魉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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