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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腾讯网 [导读]1601年,苏州工人与市民发动“织佣之变”,这次民变起于万历年间臭名昭著的矿税。赵翼《廿二史札记》记,矿使税监“所至肆虐,民不聊生,随地生变。迨帝崩,始用遗诏罢之,而毒痈已遍天下矣”。
一:重税引发晚明江浙城市广泛民变
时间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六月初三,地点是苏州玄妙观。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如流水般涌入,如乌云般聚集。一连三日,不呼而集者万人。为首六十人,名曰“团行”;六十人之首脑葛成,一位外来务工的农民工,攘臂而起,手执蕉叶扇,率众誓神,一呼而万人响应。
六月初六,民变者如山川奔腾般涌上街头,史称“织佣之变”。上午,民变者在灭渡桥捶毙正向卖瓜卖米者征税的参随黄建节,午间又击毙徐怡春,之后分别冲向阊、胥二门,四处殴杀税官,乃至缚而投之于河。
明神宗迫于严峻形势,以“抚”为基调,温柔结案:“苏州府织房机手,聚众誓神,杀人毁屋,大干法纪。本当尽法究治,但赤身空手,不怀一丝,只破起衅之人,不及无辜一人……原因公愤,情有可矜。”只收监领头者葛成,不及其余。而葛成在关押13年后,经巡按御史房壮丽特请矜宥,被释放回乡。出狱后,吴人敬之若神圣,尊称为“葛将军”。一场因抗税而起的民变,至此以较和谐的结局收场。
苏州之民变,起于万历年间臭名昭著的矿税。赵翼《廿二史札记》记,矿使税监“所至肆虐,民不聊生,随地生变。迨帝崩,始用遗诏罢之,而毒痈已遍天下矣”。万历间,因连年用兵和大兴土木,出现严重财政危机。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起,明神宗先后以采矿、征税为由,派遣宦官至各地担任矿监、税使,从此中官四出,荼毒天下。不数年间,钞关遍布大江南北,运河、长江沿岸尤甚,造成重征叠税。税使所至,害商扰民,搜刮民财无算,且形成由地痞恶棍集合、披着税务外衣的黑恶势力,各地城市与商业经济受到极大影响,工商业倒闭者甚众。
猛于虎毒于蛇的矿税苛政,终于在全国各地城市广泛引发民变。除了1601年苏州织佣之变,此前还有1599年临清万人抗税,此后还有1602年苏松地区机户官文以揭帖“君无戏言,税监可杀”煽动的劫掠骚乱,1603年杭州机户大规模罢工、逃亡的群体性事件等等。直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神宗临终遗诏罢除矿税才告一段落,但因大饥荒等而起的农民暴动,又接踵摩肩,明朝终于覆灭。故赵翼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乾隆帝也评论道:“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
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马歇尔法官说:“征税权包含有毁灭的力量”。1601年的苏州民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政治伦理话题:当税收这种关系民生至要的国之重器被滥用时,抵制甚至抗击“恶税”,便会成为在人民中达成共识的正当防卫,进而激发民变。
关于晚明城市民变,学者巫仁恕有系统研究。他认为,晚明因抗税而起的民变,乃是一种“发生在城市,与城市居民有关,而且是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集体行动的概念,源于查尔斯・蒂利,主要泛指人们为追求共同权益而集聚的行动)。引发城市集体行动的原因,和农民叛乱差距不大,基本上都是为了生计,有时也跟贫富差距、本地居民与外来人口的族群冲突有关。但城市集体行动与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城市百姓的抗争,容易安抚,因为他们通常还能勉强生存,没有反抗政治合法性的诉求;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农民,一旦起义,常会演变成推翻朝廷的风暴。简单地说,城市民变虽有抗争,并不颠覆,“他们反官员,但不反皇帝。”
在我看来,晚明城市因抗税而起的民变,已然内含公民不服从的兴味。所谓公民不服从,在西方蔚然成河,大约有三个源头―――苏格拉底、梭罗、马丁・路德・金,而在罗尔斯的论著中得到系统归流。依照罗尔斯的定义,公民不服从,乃是一种公开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的又是政治性的违反法律的行为,其目的通常是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发生一种改变。它诉诸的是构成政治秩序基础的共有正义观。一般而言,公民不服从有两种方式,直接或间接。直接的公民不服从是直接违反要抗议的法律,如上文提到的杭州机户罢工及逃亡;间接的公民不服从则是不但违反要抗议的法律,而且通过违反其他法律来引起社会注意而表达自己的抗议,如苏州民变中人们使用暴力手段,殴打乃至杀戮税吏、税棍,违反的已不只是税法而且是刑律。
风可以吹起一片枯叶,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顺从。而公民不服从的力量,可以缓,也可以急,为政者须深思。
葛成:明万历“织佣之变”中的“激变良民”
◎吴钩 文史学者
明万历二十九年六月初六(1601年7月5日),苏州城,二千多名饥饿而愤怒的丝织业工匠手执绞棍,冲出玄妙观道院,在一名叫做葛成的机匠率领下,涌向苏州城东南的葑门,他们的目标是―――捣毁东城外的税收站,将盘踞苏州城的税官揪出来殴杀。在葑门外的觅渡桥边,臭名昭著的税官黄建节正在殴打一名进城卖瓜、交不起重税的瓜农,于是怒不可遏的队伍立即向黄投掷石块,当场砸死了他。这就是苏州“织佣之变”惊心动魄的开幕。
苏州的织佣们之所以发起暴动,是因为朝廷派驻苏州城的税官横敛暴征,贪而无厌。两年之前的万历二十七年,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奉旨“带征苏松等处课税”,即督征苏州、杭州一带的各类商业税,税收衙门设在苏州织造局内。我们知道,明代太监执掌税事,搜刮起来往往特别心狠手辣。这个孙太监一上任,苏州城就发生了“税务初兴,民咸罢市”的事情。及至万历二十九年春,苏州遭受水灾,民不聊生,但孙隆为完成年度征税额(相信这些税款中有很大一部分要流入他的个人腰包),不但不体恤民间,还加紧盘剥商民。一时间,“百物腾贵,民不堪命”,机户相率改业、罢工,而“佣工无所趁食”,要么铤而走险,要么坐以待毙。
进入六月初,这些“浮食寄民,朝不谋夕,得业则生,失业则死”的苏州织工开始聚于玄妙观,密谋暴动抗税。先是有“佣工徐元、顾元、钱大、陆满等集众二千余人”。随后加进来的织佣越来越多,这时候,昆山机匠成了他们的领袖,史料说“义士葛成,攘臂而起,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响应”。
葛成是个很了不起的工人运动领袖,他与追随者在神前起誓:“今日之事,为朝廷为民除害也,若因以为利,则天下孰能说之。有听我号令者,从,否则,去”,并约定“不侠寸刃,不掠一物”,“分别敌友,不取财物”,将反抗的对象限定于盘剥商民的税官。领导抗税的组织者身上都带着一份“手折”,上面写着每一个税官的姓名与住址。在葛成的指挥下,反抗队伍包围了这些税官的住宅,纵火焚烧,来不及逃跑的税官被愤怒的人群拖出来打死。对苏州的良民则秋毫无犯,反抗队伍曾误入一民家,但很快就发现误会了,“首者即率诸人罗拜”。即使在纵火焚毁税官住宅时,组织者也先警示附近居民做好准备,防止火势蔓延。
从六月初六到初八这三天,抗税的织工们将苏州城“诸税官皆次第芟尽”。这里有个细节,值得特别提出来:抗税队伍曾一度包围了苏州税使孙隆办公的苏州织造局,孙隆请求苏州知府朱燮元派驻军镇压,但朱知府拒绝了他的要求。苏知府说:“不可,兵以御外寇者也。吾不能锄奸,以至召乱。若又击之,是重其毒也。且众怒难犯,若之何抱薪救火哉?”大意是说,军队是用于抵御外寇的,不可用来镇压民变。最后孙隆翻墙逃走,总算保住狗命。
到了第四天,即六月初九,发起“织佣之变”的组织者在苏州各个城门贴出榜文,称“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今事已大定,四方居民各安生理,无得借口生乱”。第五天,葛成主动向苏州官府投案:“始事者,成也。杀人之罪,成愿以身当之,幸毋及众也。”朱知府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地方官,虽将葛成收监,却对葛成及他背后的抗税织佣们表达了愧疚之意:“我实不德,以至于斯,尔民何罪?壮士其无辱。”朱知府体恤民情的表态,葛成敢作敢当的大义,使得被“织佣之变”搅动起来的苏州城内的惶惶人心很快平靖下来。一场由“激变良民”(台湾历史学者巫仁恕语)发起的暴动,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谢幕,这在中国民变史上,大概也是非常少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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