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治先生：释气

唐文治先生：释气

本文敬录于《唐文治文集》第二册，页六三一至页六三九。原载《茹经堂文集》一编卷二，作于甲寅年，即民国三年，1914年。邓先生释读曰：《国文经纬贯通大义》卷七‘洸洋诙诡法’收录本文并自评云；放恣横纵，惟意所适，牢笼万有，驰骋百家。学者熟读之，可得炼气之法。按：自来论‘气’之文，恢弘周洽，无过此篇。文中‘慎独子’乃先生自喻，总断以养善气，所以明《孟子》性善、养气之重旨也。）

大同之世，喜气婆娑；卿云糺缦，吐气含和；百姓鼓腹，击壤讴歌；爰有通人达士，方领矩步之伦，群萃淑气之佳亭，相与讨论乎斯气之升降，与夫斯气之本真。

政治家言曰：‘政贵行健，同气相求，云从龙，风从虎，本天本地，亲上亲下，一气之相应也。圣人乘六龙，保太和，播元气，感人心而天下和平。鸣球拊石，于变时雍，鸟兽跄跄，凤凰来仪，一气之相感也，是以声名洋溢中国。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反是而大块噎气，郁极为风，飞屋拔木，靡测其踪，曰“蒙，恒风若”，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洪范》“咎征”，其皆沴气乎？六气失节，阴阳纠棼，寒暑不时，饥馑荐臻，山崩川竭，深谷为陵，其皆气之所为乎？’

道学家言曰：‘良知者根于一心；一心，气之精英也。良能者达于五官，五官，气之感觉也。本心昧而良知泯、良能没，灵气为之窒塞焉。好恶拂人之性 ，“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 复之之道，在先存其“平旦之气”，《诗》所谓“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是也，所谓“昊天曰明，无敢戏豫”是也，由是而养其“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配义与道，以直养百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孔子曰：“人之生也直。” 直者，生理也；生，生气也。“自反而不缩” ，以任一己之事而不足；“自反而缩”，以通造化而有余。天地有“清纯之气”，吾心之气与天地“清纯之气”相浃洽也；天地有“正大之气”，吾心之气与天地“正大之气”相往来也，涵之而为性；仁义礼智信五德，理也，亦气也，扩之而为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皆气也。窃尝征之于经：古之圣贤，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也；又尝考之于史：古之豪杰，力可拔山，气可盖世也。纵横九垓，上下千禩，无往而非学也，无往而非气也。’

气节家言曰：‘吾尝登首阳山，片石矗云表，郁郁葱葱，气佳哉！黄农没矣，薇蕨芳矣，伯夷圣之清者也，饱则气浊，饿则气清，岂不然欤？百世而下，闻者莫不兴起；兴起者，兴气也，而况于亲炙之者乎？亲炙者，炙气也。横览吾中国二十四史，忠臣、孝子、义士、烈妇，其慷慨、激烈、悲壮、呜咽之气，恒百折而不挠。齐太史简、晋董狐笔，是气也；秦子房椎，汉子卿节，是气也；文文山之作《衣带铭》，杨椒山之却蚺蛇胆，是气也；在《易》之义，上水下泽，其卦为《节》；水泽者气也，郁积而为气之苦，苦节不可贞也。调和而为气之甘；甘节，往有尚也。沿及后世，蔺相如之怒髪冲冠，气之麤者也；娄师德之唾面自干，气之馁者也。推而及于汉之党锢、五代之清流，皆未闻乎大道者也。往者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有饿者贸贸然来，终不食嗟来之食，气劲哉！岂夷、齐之亚与？盖蹴尔而与，乞人不屑，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者，葆此气也。人不可以无耻，无廉耻则无气也，奈之何“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一入仕途，无非尸居之余气，譬诸入大冶之𬬻，举镕化其气骨，殆哉！’

养生家言曰：‘天以气养人，地以味养人。味以培体，气以完神，故人非气不存。儒者之道，节嗜欲，定心气，此言何谓也？《月令》一书，非卫生权舆乎？宋之大儒首推朱子，作《调息箴》曰：“鼻端有白，我其观之白者，气也。”观之者，观气也；字义，自心为息；自者，鼻之省文也；自心相应，是谓之息，绵绵若存，用之不竭，《道德》真诠，于今未绝。抑又闻之，真人之息以踵，常人之息以喉。以喉，气出于肺也，形而上者也；以踵，气萃于足也，形而下者也；善而用之，勿忘勿助。气之轻清者上，气之重浊者下；神将守形，形乃常存，此呼吸之法也。《黄帝内经》曰：“至人者，服天气而通神明。”《淮南子》曰：“服气者，神明而寿。”藐姑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气御飞龙，而翺翔乎杳冥之外。《震》为东方，太阳萌光，吞吐𬘡缊，去故纳新，此服气之法也。’

旁有宗敎家闻而笑曰：‘彼说与我大类。“精气为物，游魂为变” ，此言何谓也？鬼神之德，体物不遗，“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 ，“神之格思” ，气之感思也；“诚之不可揜” ，气之不可灭也。“载魂魄抱一，能无离乎。” 凡人富贵利达惑其中，奔走营求逐其外，气浮矣消矣！气滞矣绝矣！虽欲不离魂、不落魄也，得乎？’

于是有天文家之言气，以为日月星辰，皆气之所斡运也；有地学家之言气，以为华岳河海，皆气之所包举也；有文学家之言气，以为典章礼乐，秀气所发皇也；有科学家之言气，以为声光化电，空气所传嬗也。

于是‘愼独子’评而断之曰：‘甚矣，论气者之伙也！夫盈天地间皆气也，难以更仆数，请就其切近者言之。吾人修身之要旨，辨气之善恶而已，“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 舜之徒，善气何如也？“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跖之徒，恶气何如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岂造物者都省记之与？积善之气有余，而百庆应之也，人见其庆也，而不知其为善气也；积不善之气有余，而百殃应之也，人见其殃也，而不知其为恶气也。是故一身有善气，一家一国有善气，天下感之皆有善气；一身有恶气，一家一国有恶气，天下感之皆有恶气；一家仁，一国兴仁；一人贪戾，一国作乱 ；其机如此，其气如此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君子之善气，薰蒸而为，泽及于五世也；“小人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恶气，渐渍而为，泽及于五世也。气有盈虚，世亦随之为消长也，是故周文王之肃肃雝雝，缉熙敬止 ，其善气之久长，绵延至于八百载；战国时，“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乖戾之气，充塞宇宙，如火之燎于原。呜呼！五行之火气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不数十年而秦政出，焚书坑儒，君子验其气之恶极而知之；曹操、司马懿奸回险诈之气，历久不沫，浸淫及于六朝，而士大夫咸被其毒，痛乎！悲夫至五世而犹不能荡涤而扫除之也！

吾人何以知众甫之状哉？识众甫之气也。意者，音也；察其人之心音，而善恶可知也。气者，气也；审其人之口气，而善恶可知也。“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芳。”芳气可亲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臭气胡可近也？食《诗》《书》之气，子弟鲜有不隽颖者；沾铜臭之气，子弟未有不蠢愚者；感名山大川之气，其人多杰而灵、寿而乐者，气清嘉也；溺膏粱醉饱之气，其人多龌龊以贪、狂惑以疾者，气鸩毒也。扁鹊见齐桓公，望而却走，医家之辨气也；范增望沛公之气，皆为龙虎，兵家之占气也；君子“终日乾乾”，所以培养其朝气也；“向晦入晏息” ，所以振作其暮气也。历代名儒，心无昏惰之气，躬无邪僻之气；孝弟忠信以励其气，居仁由义以充其气。喜怒哀乐之未发，气也；发而皆中节，气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也。参经纶，赞化育者 ，气也；转《否》为《泰》，转《困》为《亨》者，气也；化愚为明，化柔为强者，气也。是故古圣人所以主静，立人极者，内省乎己之善恶之气，外析乎人之善恶之气而已。

且夫五方杂𨖼，风气攸殊也；群生轧茁，气质万变也；化工不言，四时行，百物生，默示其阴阳、晦明、风雨之六气。上古乐官伶伦通其微，截为六律十二管，吹葭验气，节宣阴阳；后人又析之为四，是为二十四气之始。因人之气，配天之气，而阴阳、刚柔、善恶判焉。刚者为清、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气之善者也；为猛、为隘、为骄、为傲、为强梁，气之恶者也；柔者为慈、为和、为顺、为巽，气之善者也；为伪、为懦、为弱、为庸暗、为畏葸、为邪侫，气之恶者也。夫反诸己者，亦济其阴阳、刚柔之偏而已矣；出辞气而无倍也，持志气而无暴也；居一室，千里之外应之 ，气乎？其君子之枢机乎？愼乎谨乎！气之发乎！大哉气乎！斯言其至矣乎！’

众皆曰：‘旨哉！“愼独子”乃诠释之，俾天下万世之含生禀气者，知所宗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