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上之分——技进乎道的两种境界:粗工常常拘于局部、形迹、技术、器具,上工犹能关注整体、神机、战略、灵悟,超越守形之粗,则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
•形神之辨——形与神俱的整体恒动:形神同治、心身并调,形神理论为我们呈现出较为完备的医学模式。
•寻回元神——坚守中医的原创思维:中医的传承也需要“上守神”、不离宗,切忌盲人摸象、貌合神离。
《内经》“先立针经”,以针道灵巧,枢机玄奥,得名《灵枢》。首卷首篇《九针十二原》开宗明义:“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粗守形,上守神。神乎神,客在门,未睹其疾,恶知其原?”针之要道,精微难及。粗工重形质,只看到皮肉筋骨脏腑器官等形迹,局限于治疗“人的病”;上工重气化,注重寻察神机的异常,而能整体调和“病的人”。务必“守神”而刺,不可像粗工那样止于“守形”。虽言用针之道,其实诸治皆然。启发我们进一步继承与发扬祖国医学,真正领会中医经典的精髓,更好地从事中医药临床实践,并拓展于养生治未病等领域。
《粗上之分 技进乎道的两种境界》
“粗”者,粗浅,粗略,粗疏也。从看得着、摸得到的客观存在等浅层次的认识上初步取得“形”的概念。“上”者,高也,形而上也。能透过千变万化的现象,抽象概括出疾病发生发展的本质,在深层次的认识上达到高级水平。粗与上是相对而言。从“粗守形”到“上守神”,是由表探里、由浅入深、察近知远、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认识过程。
考杨上善《黄帝内经太素·九针要解》中“上守神”作“工守神”。粗与上,又是粗工与上工的对比。上工善于“随变而调气”。粗工往往昧于“同气异形”“不知浮沉离合之道”。“粗守形,上守神”与下文中的“粗守关,上守机”宜作互文看。关者,弓弩,机关,关窍,机巧,喻经穴、针具。机者,弩牙,扳机,枢要,关键,喻针法,时机。粗工常常拘于局部、形迹、技术、器具,上工犹能关注整体、神机、战略、灵悟,境界上下立判。
形是基础的、外在的、表象的、具体的、直观的,“神”则是本质的、内在的、抽象的、隐含的。形是形而下的器,神是形而上的道。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夸饰》云:“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内经》特别强调神的作用:“一切邪犯者,皆是神失守位故也,此谓得守者生,失守者死。得神者昌,失神者亡。”本来脏气清灵,自当随拨随应。功不应、病不愈者,是因为嗜欲无穷,忧患不止,精神不进,志意不治,形弊血尽、精坏神去,即所谓“神不使也”。
九方皋相马,妙在“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列子·说符》)。齐白石画虾,十年能得其形似,又十年能得其神似,几十年始得其神。行医莫不如此。超越了守形之粗,取法乎上,那么,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我们方能精益求精,止于至善。
《形神之辨 形与神俱的整体恒动》
《说文》:“形,象形也。”“形”的本义,当为容貌,引申为形体、形状、声音、表现。《内经》中的形,是指视之可见、触之可及的脏腑经络、气血津液、五官九窍、四肢百骸。《说文》:“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凡事物变化之状难以形容、言不能尽意者,即为“神”。“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医者,意也。中医需要直觉,贵有悟性。神就是能在无声无臭无象之中,独悟独见独明的高级智慧。脏气法时、四气调神,将人体之神融入到了天地之道的时空生化之中。
《内经》将腧穴称作“节”“会”“原”“络”“俞”“溪”“谷”等,形象地阐明了腧穴的特征,人体之神气正是由此输注、聚集、留止、游行、出入。例如“节”,“所言节者,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非皮肉筋骨也。”不能将腧穴仅仅看作皮肉筋骨局部的形质。守神即是守机、守气。《灵枢·小针解》曰:“上守机者,知守气也。……针以得气,密意守气勿失也。”守神才能掌握主动,抓住先机,才能治未病,真正做到守形。
道教“三神学说”论及“元神”(不神)、“识神”(思虑神)和“欲神”,中医之“神”也体现出这三个不同的层次。“元神”系禀受于天、自然虚灵;“识神”为后天移染、汩没情识之中;“欲神”为食、色、性之类的欲念。后二者均可干扰、掩盖、屏蔽“元神”。佛学所谓“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当近于“识神”“欲神”,而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则近于“元神”。《素问·脉要精微论篇》曰:“头者,精明之府。”李时珍《本草纲目·二十四卷》“辛夷”条下提出:“脑为元神之府”,将元神引入中医理论。张锡纯进一步阐明:“宜用脑中之元神,不宜用心中之识神。盖用识神则工夫落于后天,不能返虚入浑,实有着迹象之弊。”(《医学衷中参西录·论医士当用静坐之功以悟哲学》)
小儿本以元神为主,识神为次,欲神极少。随着环境之变,心理行为疾病呈增多趋势。试举案例:冯某,男,10岁,2015年4月20日初诊。反复咳嗽半年,外院诊为咳嗽变异型哮喘,予西药抗生素、激素、抗过敏、支气管扩张剂均告罔效,喷吸、打针、挂水均无济于事,迭进中药宣肺、肃肺、泻肺、清肺、润肺、敛肺之剂,一无所获。闻其咳声,略显夸张,“吭吭”“啊啊” “喔喔”几乎不停。切脉,弦数。察舌,质红。凝神,静思。忽见偶有眨眼,细询,时有情绪不宁,喜叹气、握拳,家长以为调皮,不以为意。又问得睡眠中不咳,每逢考试咳剧。恍然大悟:多发性抽动症。咳嗽是假象,抽动才是实质。钱钟书说:“能察事象之微,识寻常所忽,斯所以为‘神’。”(《管锥编·周易正义》)仲景谓“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伤寒论》)。捕捉特征性的四诊资料,是得以正确诊断的关键。《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曰:“诸风掉眩,皆属于肝”,《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曰:“风胜则动”,肝“在声为呼,在变动为握,在窍为目”,肝风内动恰是其病机,施以平肝潜阳之剂,方选天麻钩藤饮加减。药用:天麻10克,钩藤10克,生石决明10克,菊花10克,半夏10克,茯苓15克,陈皮6克,僵蚕10克,射干10克,生白芍15克,甘草6克。嘱家长避免过度关注,不要一听咳嗽就厌恶、训斥,注意心理疏导,转移注意力,让孩子放松心情,消除恐惧。治疗一周,即奏显效。守方月余,诸症悉除。粗守形,见咳治咳,寸功未建;上守机,不治咳而咳自止。此病昔为罕见,今为常见。久治不愈甚至症状愈演愈烈的原因,除了误诊误治外,还当责之忽视了形神同治、心身并调,忽视了治其识神、复其元神,忽视了家庭、教育、心理因素在其发病机制中的作用。
形神既对立又统一。形与神在生理上相互依存,无形神不附,无神形不生。养生当心身并重,形神共养,不可偏废。神能驭形,形恃神以立,神旺则形壮;积精全神,神须形而存,形壮则神旺。形与神在病理上互为影响,形神失和则是疾病状态。通过调形可以治神,通过调神亦可以治形。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与自然、人与社会通过天地之道即神的作用,成为了有机的整体。这就是天人合一思想。形神理论,把结构与功能、微观与宏观、局部与整体、个体与系统、机体与环境统一起来,形成了中医学的整体恒动观,也为我们呈现了较为完备的医学模式。
《寻回元神 坚守中医的原创思维》
中西医学分别从不同角度, 运用不同思维方式,对健康及疾病形成了不同的理论和技术体系。西学东渐,中西方文化观念在人们的思想中激烈碰撞。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和西医的迅速传播与昌明,传统中医失去了适宜的文化土壤,接受了现代科学教育而难以理解中医思维的特质,日新月异的诊断设备与治疗技术,让中医临床人员迷失了自身的原创思维。中医学术发生了异化、西化,中医临床发生了弱化、边缘化。千百年来,中医从重心的变、分工的变、诊断的变、用药的变、方剂的变、治疗手段增加与疗效提高, 一步步在“变”的运动中走来。但是,千变万变,中医经典的精神不能变, 因为离宗即刻消亡。
脏象学说是中医原创思维之一。象者,形象、表象、想象、取类比象,泛指一切可见的或可感知的现象与征象。脏象即脏腑生理功能、病理变化的外在表现。象的表层是“形”,寻象以观意;象的深层是“神”, 得意而忘象。徒知藏有形之物之形脏,而不知藏无形之气之神脏,每致对中医学的误读。比如,“肝生于左”,就貌似犯下了易为世人诟病的“低级错误”。中医学超脱了以解剖学为基础的研究方式,不仅注意到空间性(形),还注意到了时间性(神)。王冰曰:“肝象木,生于春,春阳发生,故生于左也。”与春气相通应的肝,自是自左而升。“肝生于左”,言“生”不言“在”,并非拘泥肝所在的方位,同理“肺藏于右”,指的是肺之“象”在右。肝气从左升,肺气从右降。中医是从哲学思辨的更高层次上认识脏腑、把握规律。
现代研究中,形的精细已经从组织、器官到细胞、分子、基因组,却仍然会陷入有形而无神、貌合而神离的尴尬境地。视技术进步为奇技淫巧固然不对,废医存药、重器轻道,更是本末倒置。以微观来替代宏观,难免重蹈盲人摸象的覆辙。《淮南子·说山训》云:“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中医学的“君形者”是什么?是“取象运数,形神一体,气为一元”,是中医经典和历代医籍,包括与中医学有关的中国传统文化名著。中医的“元神”在哪?在中华文化中,在中医人应有的思维方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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