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里的乡村青年逆袭录·非得学会这技能?
《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在今天的中国亦不少。他的人生道路诠释着一种适合多数青年的成功学:适应这个社会,必须抛弃憨直、纯朴,从而才能活得如鱼得水。 匡超人的身上,我们能看到许多熟悉的影子,比如《红与黑》中的于连,《人生》中的高加林,以及刘庆邦的小说《红煤》中的宋长玉。 他们都是在乡村里长大的青年,曾经纯朴善良,最后一步步适应社会的种种明暗规则,变得功利。匡超人比他们几个的蜕变更为聪明,因为他的变似乎就是一种水到渠成、化蛹为蝶的成长,没有丝毫的矛盾、困惑、扭捏,鲁迅小说中《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从傲士成为军阀的幕僚,但内心却是痛苦而煎熬的。这一切,匡超人统统没有,也许这是温州人善知权变、适应力强的原因?他的蜕变无任何心理障碍。 匡超人人生的道路上有两个导师:乡试久不中以编辑科考作文选为生的秀才马二,浙江布政司的书吏潘三,对匡超人来说,缺少任何一人的教导,他都不可能成功。乍看起来,马二的教导,是让他如何走正路,参加科举显身扬名;潘二的教导,是走邪路,如何钻制度的空子,唯利是图。但对一个进城谋生的乡下青年来说,这些都是必须具备的生存知识,缺一不可。而匡超人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很快在正邪两途中,游刃有余,青出于蓝了。 匡超人邂逅马二先生时,他正流落在省城杭州,衣食无着,得知父病的消息无法回乡探望,只能在西湖边摆摊测字,以求果腹。那时候还没有武装到牙齿的城管,像这种从乡下来的穷汉子,没有经过衙门的审批,就能自行在游人如织的西湖边摆摊。衙门也没有综合治理城市的概念,让这类穷小子随便在旅游胜地开展迷信活动。 匡投了马二先生的缘法,是因为马二看到这个穷困潦倒的青年,正在看一本自己的选编的《三科墨程持运》隐约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这个科举不得志却不得不吃科举饭的人,看到陌生人读自己的书,油然有种知己之感,就像唐代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位诗人结伴出游,途中碰到美丽的歌女,吟唱自己所作的诗歌一样欣喜。读书人这点虚荣心,自古皆然。等弄清楚匡超人的家庭状况后,马二先生又被感动一把,于是解囊相助,赠送匡超人回乡的盘缠,并一再灌输主流价值观: 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不得受苦。古语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什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 匡超人回到乐清后,孝敬父母,用功读书。很幸运地被下乡巡察的知县知道了,深为感动。这是一个值得主流意识形态大为宣传的青年楷模。既然知县鼎力相助,县考取了案首,在知县的举荐下,顺利通过了府考和院考,成了庠生即秀才。 此时,一件偶发事件改变了匡超人的命运,知县在仕途上栽了一个小小的跟头,上峰派人来摘他的印,他在当地官声很好,于是城里老百姓发生了骚动,要求留住这位好官。匡超人也随着人群起哄,上面有人告密,说他是闹事的头头,在当地乡镇干部潘保正的帮助下,避祸再游杭州。 以第二次到杭州为分水岭,在此之前,匡超人是个勤奋、孝顺、朴实的农村青年,这样的青年,在哪个时代都是主流价值观予以正面评价的,我们不能说匡超人这些特点是装出来的,而是在乡下自然长成的。他的勤奋、孝顺、朴实也为自己的人生带来最大的转机,不如此,马二先生和知县根本不可能帮助他,由此他完成了社会身份的转变,由一个农民变成士人,从草根走向精英,这种阶级的变化有人穷其一生都不能完成,他具备了农民所不能比的社会地位。 完成这一社会阶级的转变后,他的勤奋、孝顺、纯朴这些无形资产已经用到了极点,再坚守下去就成了负资产。成了秀才的他,到了杭州,如果还是第一次碰到马二先生的那样处事,他只能成为潦倒一生的穷秀才,因为乡试中举,决非自己可以左右的。 匡超人于是开始了转型,这种转型是在内外两种力量推动下完成的。他认识了开头巾店的景兰江和做医生的赵雪斋,在两人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一大批所谓的名士。这些名士实际上是不得志的边缘知识分子,科举的路走不通,便以聚会作诗标榜高雅。匡超人没有找到恩公马二先生,人生地不熟的他一面给店家批选考卷,一面参加了这帮不务正业的名士们的聚会,和他们诗词唱和,希望籍此进入主流社会,如果他的另一位导师不给他点拨,可能他渐渐地在省城蹉跎下来。他比不上有产业的景兰江和赵雪斋,人家还有些本钱吟诗作曲。 潘三的出现,让他的命运再次拐了个弯,潘三是潘保正的族弟,保正让潘三关照超人。马二先生教匡超人的是如何在明处求名-----如读书应考,潘三教他的是如何在暗处求利。 潘三教导他不要搭理景兰江那帮人: 二相公,你到省里来,和这些人相与做什么?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 匡超人虚心善学,马上听从潘三的教导,参与了潘三造假证件、包揽官司、冒名顶替去考秀才。用潘三的话来说: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什么?和潘三一起干那些非法勾当,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几分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名士来往稀少。潘三为他做媒,又娶了在抚院衙门当差的郑老爹的女儿。有了钱又有了娇妻,昔日的乡下青年完全融入省城的生活。谁知道天有不测风雨,潘三事发下狱,而匡超人自忖难脱干系,潜逃到京师。 峰回路转,超人的运气实在太好,当年在乐清县对他关怀备至的知县李老爷虚惊一场,已经在京师作了给事中。给事中虽然也是七品官,但是监察六部九卿的监察官员,位置相当重要,和监察各省的御史合称科道官员,可以闻风言事,大官们惧他们三分。在此之前,他在杭州已经以优贡身份入太学,李给谏更高兴,以为匡超人还是当年乐清乡下诚实有为的好青年,对自己当地方官时树起来的十佳青年、重大典型,当然要给予关照,显示自己慧眼识才。于是匡在李老爷的推荐下,考取朝廷教习,而且隐瞒自己的婚史,娶了老爷的外甥女,切切实实做了回陈世美。 齐如山先生在《中国的科名》中介绍过,贡生的出路:因为是国学生的资格,有时候可以与举人比并。除会试之外,举人可做的,他有时也可以做,比如做教习是很好的出路,两年期满,可以保举为官。 教习考取后,要回乡办理手续,回家后他碰到一件让他内心暗喜的悲伤事:他在老家娶的老婆去世了,真是应了今天一句民谚:成功男人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他在京师娶了恩公外甥女的事就不怕露馅了。 衣锦还乡的匡超人今非昔比了,见到了景兰江,已不是当年谦虚朴实的乡下青年,而摆出大大咧咧朝廷官员的架子。匡必须如此,没有架子别人反而不尊重他,这就是官场的规则。在昔日的老友面前大吹牛皮,对自己的人生导师、还在监狱里的潘三,他心硬得可以,有人央求他搭救,至少去探监一回,安慰一下过去的老友。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清廉样子: 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面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 对他的另外一位人生导师马二先生,他也不惜挑人家的毛病: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来显摆自己的高明。 这样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却唯利是图的小人儒,也许我们讨厌他,但分析他的人生轨迹,不得不承认如此,他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混得滋润。马二先生只会一味地以明规则求自己的名,最终只是个落拓书生;潘三作为一个小吏,只会按潜规则求利,最终只能沉于下层,事发入狱。而匡超人吸取了两人之长,该按明规则出牌的就走明规则,该用潜规则牟利时就走潜规则,真正的左右逢源。 混得好的读书人多半是匡超人之类,外表上披着马二先生大力提倡的大衣:讲孝道、发奋读书;而瓤子里使用的全是潘三教给的那一套: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匡的聪明,就在于啥时候用什么资源,非常清楚,同样一种行为,用早了不好用晚了不好,关键是用到恰到好处。比如说他还没有成为秀才,只是个农民家的穷孩子,那时候他就偷奸耍滑,那么一辈子只能成为小混混,哪能得到马二先生和知县老爷的欣赏。而改变身份后,如果一味地沿袭过去那种读书方式,不知权变,也可能穷困一生。而匡这个乡下进城青年,明暗双修,才成为一个儒林里的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