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饶宗颐先生的名字别号,其实都有些来由。他出生时,小名福森(郭按:此名应为饶家长辈在其出生后,依照命理师据八字五行所需,取多木之意),字伯濂,1917年6月22日生于潮州府城内。其尊人饶锷老先生为长子取大名宗颐、字伯濂,盖有深意在焉。因北宋大儒周敦颐,号濂溪,为理学一代宗师,在中国思想史上享有极高地位。故老先生期望儿子长大后能效法周敦颐,在学术上造就一番事业。后来饶宗颐先生之所以在青少年时期起就选择走学术之路,既缘于其灵性早慧,对国学有浓厚之兴趣,亦与其尊人自小之悉心培养和殷切寄望,有极大关系。由于先生字伯濂,为家中长子,故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先生在报刊发表著作,常以“伯子”“百子”为笔名。
至于后来自号“固庵”,别署“选堂”,则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事。
先生自号“固庵”,应在抗日战争时期。其时广东大部分地方已沦于日寇铁蹄之下,先生奔赴广西桂林,先讲学于无锡国专;日寇陷桂林,乃西奔蒙山,执教于黄花书院,同事简又文其时在著作中已称他为“岭东饶固庵”。
说起饶先生别署“选堂”的因由,一方面既缘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先生于香港大学任中文教席时,授诸生以《昭明文选》。先生精熟选理,深耽其文。另一方面,先生又喜元人钱选画风,故以“选堂”为斋名。有关此事,先生在其所撰《选堂字说》一文中早已言明。自此之后,先生多用“选堂”斋名于艺事。如翰墨挥就,丹青绘成,先生每以“选堂”署之,间中也有用“选翁”者;而吟作诗篇及倚声之什,亦以《选堂诗词集》出之。故海内外学术、艺术两界之人,几乎都知道“选堂”即饶先生。
至于先生所作古典散文、骈文及歌赋等,则大多收入《固庵文录》一书之中。而“固庵”之号,先生亦常以之作书画用章。
选堂先生之尊人从他很小的时候,在艺术和学术两方面,就极具意识地对他进行系统的培养。故饶先生临池甚早,自小习各种碑帖,七岁从本地画师庄叔舆习工笔人物,又得《马骀画谱》,喜而临之。而其大伯父瑀初先生擅大青绿山水画,先生心摹手追,对用墨设色之法,皆有所得。十一岁则师从金陵杨栻习山水及宋人行草,时先生已能榜书大字,抵壁作大画。由于其天资颖慧,兼有手聪,且转益多师,书法既佳,用笔有神,而其画工又往往得益其笔法,故书画同源之妙,在先生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
先生七岁入读城南小学。而天啸楼的读书环境,父亲的言传身教,令其在孩提时代已得到极佳的启蒙。毫无疑问,家学渊源在奠定其学术基础方面,确实发挥了很大作用。2003年选堂先生在接受访谈时,对其早年所受家学的影响,曾有如下的忆述,说:
“我的学术发展是因为我有家庭教育,可以说是家学。我有四个基础是直接来自家学的:一是诗文基础,我是跟父亲、跟家里的老师学习的。家里从小就训练我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散文;第二个是佛学基础;三是目录学基础;四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在无拘无束的学习环境下,我从小就养成了独特的学习习惯和方法,这对我以后做各方面的学问研究很有帮助。我十五岁以前已经培养了这四个基础。以我的经验,家学是学问的方便法门,因为做学问,‘开窍’很重要。如果有家学的话,由长辈引入门可以少走弯路。‘家学渊源’意味着家里有许多藏书,有世代相传的学问,这其实是一个人的学问系统,如果可以在长辈已有的学问系统上加以扩张和提升,国学功底会更扎实。”
选堂先生讲述自己早年的学术经历受惠于家学多方面的润泽,确属经验之谈。其实,先生所言于家学中获得学问的四大基础,并非一般人所可梦想得到。尤其指出家学中“有世代相传的学问”,这一点就更重要。
诗词最能体现个人的气质才情。由于选堂先生腹有诗书,气质极佳,天生才情,富有哲理,其十六岁时所作《优昙花诗》五古,惊动郡中诸耆宿,一时传诵士林,竞相唱和。为了解其少年诗才,兹录如下,以飨读者:
优昙花,锡兰产。余家植两株,月夜开放,及晨而萎,家人伤之。因取荣悴无定之理,为诗以释其意焉。
异域有奇卉,植兹园池旁。夜来孤月明,吐蕊白如霜。香气生寒水,素影含虚光。如何一夕凋,殂谢亦可伤。岂伊冰玉质,无意狎群芳。遂尔离尘垢,冥然返太苍。太苍安可穷,天道邈无极。衰荣理则常,幻化终难测。千载未足修,转瞬讵为逼。达人解其会,保此恒安息。浊醪且自陶,聊以永兹夕。
选堂先生此五古诗,由优昙花之衰荣,嗟宇宙之变幻无穷,感人世之倏忽沧桑,而悟出自然界中,造化物我之消长,自有其一定不易之理,固不必因其荣而喜,亦不必因其凋而伤。诗甚古朴,既富情韵而含哲思,大有魏晋之风。而令当年潮汕诸耆宿所不解者,此诗乃出自潮郡豪富之家翩翩一少年之手,其对宇宙人生却又看得如此透彻,这不能不令彼等大为叹异,以至疑其英华早泄,恐其年寿不永。其实,此诗末章劲气内敛,以旷达乐观之精神作结,乃其真意所在。揆诸事实,而今饶先生已年逾期颐,享南山之寿,当年老先生们真是大跌眼镜了!
选堂先生十六岁所作的《优昙花诗》,可谓为天才之诗、大家之诗,这是一般人学不来的。先生早慧,天赋、才情、胸襟兼具,自学能力和模仿能力都很强,又有过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些都是他成为大诗人大词家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但是,毋庸讳言,饶锷老先生对他的悉心栽培和家学渊源的润泽,还有天啸楼中数万卷书的涵养,都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另一方面,饶锷老先生所交游者,当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家居莼园之盟鸥榭,是诗人骚客经常互相唱和之地,雅颂之声不绝于耳。这样的文化氛围,当然对少年时期宗颐先生的诗心,自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陶冶,对其诗学的造就,无疑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