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习射,于恍惚之间,心中忽跃“德才论”三字。遂释弓矢,取手机搜索之。原来确有司马温公于《资治通鉴》中论智伯事,以德、才论之,世人概称之《德才论》。又查其文,略有印象,不知何时匆匆阅过。经年历久已忘,不期今日竟恍然跃于心中。 世以谬巧为才,而以敦厚为愚。以谋权获利为才,而以淡泊名利为愚。然千古悠悠,古之德教岂虚言哉?温公论智伯之败,盖因其才有余而德不足也。予以为,智伯之才,小才也,谋于一时,不足谋百世。茍无晋阳之败,或可翦三家、挟晋侯以威天下,功成一时。然“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小才谋于一时,不知远虑。德之所亏,怨之必生。智伯之强,强于一世,怨之所生,百世犹存。齐襄公灭纪,报九世之仇。则智伯百年之后,智氏既衰,必为天下所戮。固无德之才,小才也,不足为后世法。 无德者,或因利而聚谋一事。然事成后,亦必因利而互戕害。故《礼记》曰:“主不可以无德,无德则臣叛;臣不可以无德,无德则无以事君。”故不德者,不可交也。此由史而知,千古所鉴。西人培根曰:“读史使人明智。”不读史者,不知其所鉴。而又以弄巧为智,以忠厚为愚,故终至功败身陨。 或曰:“常见小人得志,而君子幽隐,何也?”予曰:“君子仁义,庶民之淳厚者,皆诚信宽厚以待人,无害人之心,亦无防人之心。若夫防人,则不诚不信矣。然小人者,隐其心而交君子,设阴谋以损他人。虽得利一时,终失德于君子。且夫君子非无智无谋者也,仅无害人、防人之心耳,若识得小人本性,则亦必防之有道,抑或报之有谋。如此,则小人安可得志?” 《大学》云:“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易•文言》曰:“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是云有德者,敬义立而可悦于人,悦于人故可聚人,聚人则可有土,有土则可生财,人、土、财皆备,则可以谋用,此子孙百世之业也。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德厚之极也,故范氏子孙至今犹以文正公为宗。 才者,有小才者,有大才者。 小才者,小人之才,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见利而起心,悖于道德。谋近不谋远,急功近利,弄巧求权,欺以求名,悖于道德。虽获利一时,必构怨于众人。其所构怨者,皆仁之者、义之者、诚之者、信之者。故终失道悖德,亲戚叛之,天下之人弗与交。此既“财聚则民散”者也。小才者,货悖而入,不知天地造化之不易,不知农夫、百工之艰,固必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且悖德而获利,必有怨者讨之,固终货悖而出也。且夫小才者,无德则无以教子弟,子弟不孝悌者必多矣,又兼弗知其父母创业之难,弗有其父母谋权求利之巧,则亦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固多二世而败。俗云:“富不过三代”者,既谓此也。 大才者,言而有信,行有常贞,以仁义交天下。不仁之事弗为,不义之利弗求。谋远而顾大局,轻小利而务根本,厚仁义而薄虚名,谋百世而不急一时。如此者,若弗得其时,则潜居抱道,或法先圣教学子弟。恰得其势,则可为帝王师。孔子毁三都,谋远谋全局之策也,定公忧一时之患而废之,终至费邑不臣,社稷不全。此大才、小才之异也。故大才者,必与德辅。仁义礼智信者,皆先圣历千百年之大道也。得之守之,虽不彰于今世,亦必子孙有倡。此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昔颜之推著家训教子弟,颜氏族人兴盛千余年,至今仍为世人所敬。故德者,谋远之道也。才者,谋事之策也。德才兼济,方可谋万世,此圣人之道也。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若非德才兼备者,孰能当之? 且德者,诚也。《中庸》曰:“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者,读书习礼,其心必专,其志必远。无弄巧之心,潜心修学,博文约礼,融会百科,触类旁通,遂成经世致用之才也。既朱子曰“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者也。此所谓“至诚如神”者乎?若夫不诚者,近利而废学,焉得博文约礼以达德,触类旁通以达道?故终为近利之小才者也。 《系辞》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故德薄者,才必薄。轻仁义,必自败。如此者,智邪?愚邪?吾不知其智,却见其愚也。君子者,谋全局而知微彰,谋远虚而知柔刚,故能尽人之情,能尽物之情,固万夫之望。如此者,富贵何须求? 丁酉年闰六月廿三 徐俊生
附《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德才论》 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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