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研究者常把先秦诸子学术类比于古代希腊学术。但实际上,这二者无论就社会特点或思想特点看,都具有极其深刻的差别。
先秦诸子号称百家,西汉史家司马迁则概括地将它们为六家,即:
一、阴阳家 二、儒家 三、墨家 四、名家 五、法家 六、道家(见《史记·太史公自序》)
其后班固据刘歆《七略》,又增加了农家、纵横家、杂家、小说家四类,凡为十家;略去小说家,亦称“九流”——即先秦学术界九大流派。①
关于先秦学术的起源,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曾精当地指出——盖出于周与先周时代的巫祝和史官。巫祝掌神鬼祭祀之事,“通天人之际”,同时掌管着历象(天文)、历数(阴阳及算学)、占术(方术、巫术)的职能;而史官则掌管着记事(史学和文学)、推演古今兴亡的职能。梁启超认为,晚周的诸学术流派,都可以从巫史之学中找到源头。这种看法是颇有道理的。
中国先秦社会性质属于马克思所论“亚细亚”式的特殊形态(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希腊)。先秦社会形态具有三大特点:一是社会阶级结构与父系氏族血亲关系相结合,二是实行“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管子》)的世卿世禄、世业世守的职业种姓制度;三是存在大一统的“王权神授”的“东方专制主义”政治。所谓“周礼”正是从宗教、礼法、政治制度、服制、伦理及教育制度上,对这种氏族种姓阶级制度的规范和保障。但到了春秋时代,由于社会内部发生变化的种种因素,终于导致周天子王权的衰落和瓦解,所谓“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所谓“陪臣执国命”,以至“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礼崩乐坏”。本来春秋以前,政教不分,书藏官府,学在公学,即如章学诚所言:“古人不着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文史通义·易教上》)
而在晚周的社会大变动中,由原来的贵族卿士阶级中,分化出一批无职、无产、无爵的子弟——是即春秋战国时代的“游士”(或称“处士”)阶层。他们对于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现状不满,迫切要求改革从而实现权力、财产的再分配。他们先前所居的贵族地位,使之有可能学习秘藏于官府的经典册籍。先秦诸子几乎无一不是从这个阶层中产生的②。这些游士以自己的理性作为尺度,不仅重新认识和评价人生,而且重新认识和评价古代历史与先王经典。他们不再肯安然满足于旧的传统和宗教所灌输给他们的伦理观念、价值准则,而阐述了各自不同的政治、经济、伦理和宗教的理想,这即是诸子学术的肇起之因。通过这些士子们讲学、著述的媒介,过去被贵族种姓所垄断的学术逐渐传播于民间,故章太炎说:
“自老聃写书征藏,以赠孔氏,然后竹帛下庶人。六籍既定,诸书复稍出金柜石室间,民以昭苏,不为徒役。九流从此作,世卿自此堕。朝命不擅威于内官,国史不聚歼于政府。”(《检论·订孔》)
然而先秦学术的这种起源历程,与古代希腊学术是极不相同的。关于希腊哲学的起源,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曾经指出:
“亚里士多德说,只有在一切必需的东西都具备以后……人们才开始谈哲学。他又说,埃及祭司的闲暇,是数学这门科学的开始。……在这种思维中,那推动着民族和个人生活的利益沉默了。”(《列宁全集》38卷第86页)
考亚里士多德所著《形而上学》,亚氏原文是:
“古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先是惊异于种种迷惑的现象,逐渐积累一点一滴的解释,对一些较大的问题,例如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作出说明。一个有所迷惑与惊异的人,每自愧愚蠢,他们探索哲理只是为想脱出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目的。”(《形而上学》中译本第5页)
由此即可看出,从学术肇起的动因看,晚周诸子与希腊诸哲是很不相同的。如果说先秦学术是产生于一个忙迫的、利害攸关的大变动时代,那么希腊哲学却肇端于好奇冷静的观察自然、思考自然的自由思维活动中。正因为如此,先秦学术从较早的儒家孔子直到晚世战国的法家,历史学、伦理学、政治学、社会学这四科学术,始终是贯穿先秦各派学术的共同主题和基本内容。因而中国学术自先秦以后,即一直具有极其浓重的为现实政治服务的色彩。不唯如此,这一特点后来影响了两千年的整个中国学术史。中国古典学术中社会科学的相对发达与自然科学的非常不发达,也是与这一特点密切相关的。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存在过独立于时代政治意识之外的学术文化体系。然而在古代希腊却完全不同。希腊哲学所肇始的公元前六世纪至五世纪,正是希腊文明由小亚细亚中心向雅典中心西移,希腊城邦民主制度逐步走向全盛的时代。科学史家丹皮尔曾指出:“人类历史上有三个学术发展最惊人的时期——即希腊的极盛期,文艺复兴时期与我们这个世纪。这三个时期都是地理上经济上发展的时期,因而也是财富增多及过闲暇生活的机会增多的时期。”(《科学史》,第160页)通常把古代希腊社会不分时期地一概称作“奴隶制度”,而把希腊哲学定义为所谓“奴隶主哲学”,这种说法是极为可疑的。经济史家顾准曾指出:实际上,希腊的古代社会形态,与中国先秦的社会形态,具有非常深刻的政治差别:
“从多种证据来说,我们可以有信心地判断,在那时候(引者按:指前五世纪以前)小亚细亚诸希腊城邦中奴隶制度还刚开始萌芽,还没有形成一种占支配地位的制度。”(《希腊城邦制度》,顾准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0页)
“要理解希腊城邦制度,首先不要和我国春秋时代及其以前的小国林立相混淆。春秋以前诸小国,虽然政制各异、自专征伐,然而从有史时代开始,就有一个凌驾他们之上的神授的最高政治权威。”(何按,即周的天王、殷代的帝)
而希腊则不同:
“这些小小的城邦不仅是独立的主权国家,而且直到亚历山大事实上把它们降为一个大帝国中的自治城市以前,它们各自顽强地坚持了他们的独立。”
“希腊城邦制度的另一个特点,亦即使得这些蕞尔小邦顽强坚持其独立的主权在民与直接民主制度,则是我国古代从来不知道的东西。所谓直接民主制度,是指城邦的政治主权属于它的公民,公民们直接参予城邦的治理……在这种制度下,凡享有政治权利的公民的多数决议,无论在寡头、贵族或平民政体中,总是最后的裁断,具有最高的权威。”(同上书,第一章)
马克思曾经指出:“哲学研究的首要基础是勇敢的自由的精神。”(《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112页)正是古代希腊这种城邦民主制度,为希腊艺术和科学、哲学学术的高度繁荣提供了非常良好的社会条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曾指出,希腊精神具有两大特征:一是“构成希腊性格中心的美的个性”,一是那种追求真理、酷爱独立、自由的性格。
这就是希腊精神的基本性格,这种性格使文化起源于各独立的个体——在这种情形下,“每个人都保持他独立的地位,并非从开始就约束于家长制那种自然的伦理下,……只有通过个性的多样化差异和对这种多样化差异的扬弃,才能产生如此美丽、自由的希腊精神。”(《历史哲学·希腊精神的元素》,参看商务版第270页)
对于古典希腊人的这种伟大民族精神,马克思也曾赞扬它的“崇高”③,而恩格斯则指出,古希腊人“无所不包的才能和活动,给他们保证了在人类发展史上为其他任何民族所不能企求的地位。”(《自然辩证法》)
古代希腊社会条件与中国先秦社会条件的这种深刻差别,导致了希腊学术文化与先秦学术文化根本差别:
“希腊的学术文化,包括它的宗教,都具有不同于东方的色彩。这显然和它的城邦制度一样,是它的独特历史环境的产物,而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两者,又是互相影响的。”(前引顾著,第72页)
章太炎曾说:
“我国国民常性,所察在常事日用,所务在工商耕稼。志尽于有生,语绝于无验。”(《驳建立孔教议》)
法国哲学史家列·卢宾亦指出:
“就我们所知,东方的科学在它存在的这许多世纪之中,甚而至于希腊科学接触后,都从来没有超出实用的目标,以达到纯粹的思辨和演绎普遍原理的阶段。柏拉图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认为,埃及或腓尼基的精神是相反的:一方面关心的是功利和技巧,在另一方面,则关心的是求知本身。”(《希腊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卷一,Lean Robin著)
这些见解的确道出了古代东方学术精神与希腊科学精神的深刻差别。而如若更具体地进行比较观察,研究者当不难发现,在希腊学术与先秦学术之间存在一个根本性的重大差异,即:希腊哲学发端于自然哲学,以对自然普遍原理的求索而肇始;而先秦哲学则发端于巫史学术,以对社会致治之术的探求为目的。因之,几乎所有的希腊大哲学家,都是当时重要的自然学术研究者,而中国先秦哲学家中,除个别人外,则鲜有真正的自然学术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