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 刘禹锡(中)朗州司马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1200多年前,也就是公元805年(唐永贞21年)深秋,刘禹锡抵达朗州(今常德市),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春天离开,刘禹锡将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时光,留在了今天常德那片土地之上,留在了浩淼的洞庭之滨。 唐代的朗州,远离京师长安,地理偏僻,人物稀少。当时只辖武陵、龙阳两县。少数民族杂居,生产落后,巫风盛行,在唐代可谓是流放罪臣的绝佳选择地。 在边远下州,州司马一职往往成为安置贬谪官员的选择。不过,州刺史们都明白,这些从京城贬谪下来的司马,知交故友遍及朝野。因此,刺史们不敢以上官自居。按照朝廷的规制,州司马不得居于官府馆驿,需要自己寻找住所。刘禹锡遍览武陵城内外,将住址选在沅水之畔招屈亭边的一处老宅。“若问骚人何处所,门临寒水落江枫”,“穷巷唯秋草,高僧独扣门”,“我卜我居,于城之隅。宛在藩落,丽谯渠渠”。 从这些简略的描述中我们知道,这是一座茅舍,位于城东门靠沅江边的城墙脚下。所以,我个人认为,刘禹锡《陋室铭》的创作应该在朗州比较符合历史。因为,刘禹锡离开朗州后,历任连州、夔州、和州、苏州等地刺史,是名副其实的地方长官,住在官廨衙门,何陋之有?又岂能“无案牍之劳形”呢? 对于荆楚百姓而言,招屈亭无疑是一个满含悲伤之地。楚三闾大夫屈原因“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被楚怀王放逐江湘,屈原在这里怀玉投江,乡民们建了招屈亭以为纪念。秦朝末年,群雄割据,楚义帝被项羽暗杀于郴州,武陵人民咸服缟素在这里祭拜,天下人都认为武陵人忠义。从此之后,招屈亭便成为郁郁不得志者吊古伤今的所在。刘禹锡选择在这里居住,自然有此寓意。当然,在他心中,更深的动机恐怕还在于,一旦新皇帝改元大赦,自己也许就会量移别处,倘若大动土木必然靡费甚多。这,也许才是朗州司马爱民情怀的真正体现! 人生急转直下,刘禹锡并不能平静视之,内心深处,他无时不刻不期待着能够重返长安,再展宏图: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南登无灞岸,旦夕望高原;(“望高原”意同“望长安”)。在刘禹锡热切的盼望中,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的改元大赦敕文终于传到了朗州。宇文刺史接到敕文,亲自去向刘禹锡报喜,并督促他致书当朝司徒杜佑。刘禹锡早年熟读杜佑著作《通典》和《理道要诀》,一直视杜佑为领导和激励他的精神源泉。《致杜司徒书》是刘禹锡的代表作之一,文中体现了他的志向、人格、委屈和坚持。然而,致书杜佑援引,没有结果。在漫无尽头的等待中,刘禹锡满怀大赦的希望渐渐灰暗。一个漂泊于江湖之中的武陵迁客还能有机会为国效力吗?无论悲喜,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答案而已。 这个答案,在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八月,终于摆到了刘禹锡的面前。新皇帝宪宗下诏:左降官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这样一道诏书,决然堵死了刘禹锡重归朝堂的希望。令他欣慰的是,刺史宇文宿并没有因这道诏书而慢待于他,身边的朋友更没有因此而疏远他。刘禹锡真切地感到,在朗州这个偏远之地,却有着京城中绝难寻觅的简单纯净的人际关系。这一丝闪耀着纯真人性的文明之光,不仅在黑暗的困厄中为刘禹锡指引著希望的方向,更加令他坚信,盛唐时代那种博大宽容的恢弘情怀,依旧隐匿在这片土地之上,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之初,性本善”,刘禹锡清楚地看到,令人们纯净的心灵受到蒙蔽的,是争权夺利的阴霾,争权夺利则是礼乐崩坏、秩序丧失的必然结果,而古法不恤今用,又是礼乐崩坏、秩序丧失的原因。 因此,元和元年的这道诏书,成为了刘禹锡看这个世界的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了仍未泯灭的人性伟岸,看到了革新事业的光明未来。从此之后,刘禹锡即使对不公的遭遇有牢骚、有怨言、有不满、有悲伤,但他一生中对大唐人民蓬勃向上的精神力量的坚定信任,从未产生过丝毫的动摇。在这段时间里,刘禹锡以《砥石赋》、《何卜赋》《伤我马词》等诗文砥砺心志,内视群疑,犹冰释然。
刘禹锡-诗集
刘禹锡痛定思痛,写下《百舌吟》《聚蚊谣》《昏镜词》《磨镜篇》《观市》等诗文,在讽喻朝廷乱象的同时,亦为后人记录下州县集市生动真实的繁华之状。应刺史宇文宿之邀,刘禹锡写下《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序。在这篇渗透著湘灵贞、泉客情、屈原恨、义帝冤的诗作中,寄托著禹锡对支持革新的唐顺宗的无尽哀挽。刘禹锡谪居朗州,柳宗元对他的诗文评价:“竞五溪风俗,尽得之矣!”《蛮子歌》生动传神,《龙阳县歌》更是一幅朗州生活习俗图,《采菱行》《楚望赋》等,都是朗州画帖。 刘禹锡在年少时,曾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心中遐想连篇,写下《桃源行》以志纪念。结果没有料到自己今天果然来到武陵山水之中,这岂不是冥冥之中已有定数?来到朗州,刘禹锡终于将寻访桃花源的心愿付诸实践。 自从东晋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流传天下以来,人们都对神秘的桃源仙境兴致盎然,并按照陶渊明所描述的方位探寻,然而,从来没有人能够再次进入桃花源中。刘禹锡也知道桃源说不定是杜撰的,不过以此为名目赏游踏春,却也十分有趣。按照《桃花源记》的记载,刘禹锡和友人一起,也取水路,沿着清悠悠的沅江往武陵城外山中而去。不知是桃花源中人有意藏匿,还是后人有意附会,现今的山中遍植桃树,满目桃花,已经无法再按“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的景致去找寻那通幽曲径。 刘禹锡此行,愈发感到,自从来到朗州之后,一切所见所闻都在向他倾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道理,这难道只是巧合?刘禹锡感到莫大的欣慰,是因为他深深地感悟到,虽然朝廷不容他,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抛弃他,不仅不会抛弃,更会给予他智慧的启示和无穷的精神力量! 神秘的桃花源究竟在何处?它不在我们所能认知的这个世界中,它在陶渊明“猛志逸四海,𬸣翮思远翥”的宏大志向里,它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心境里,它早已经存在于刘禹锡顽强不息的广阔胸怀里!桃花源不是逃避现实的避难所,桃花源是天下仁人志士共同的精神故乡!“我心归隐桃源,我身纵横四海!”微风晓月之下,刘禹锡默默念著······这一刻,刘禹锡蓦然发现,他已经找到了桃花源!这桃花源就在朗州,就在他豁然开朗的胸间,逶迤展开一副绝美的画卷。回到家中,他用一首一百韵的长诗,为后人记下了这段心路历程。以此为标志,刘禹锡的精神真正形成。 自古至今,刘禹锡是历史上留下桃花源诗文最多的大家,并留下一块亲笔书写的“桃源佳致”的碑文,流传至今。“桃花源”这一历史品牌为世人津津乐道,朗州司马刘禹锡功莫大焉!今天,无数游客来到常德,来赏花踏青,其实,每个人都是在寻觅自己心中的桃花源。 刘禹锡在朗州与故友通信,除了解时事、相互勉励之外,更多的是为了切磋学问。他的挚友柳宗元当时也在湖南永州担任司马,韩愈在长安官司闲职,三人重新拾起许多当年没有来得及辩论清楚的问题,频繁通信,相互慰藉。 当年,韩愈、刘禹锡、柳宗元三人同为御史,堪称中华文化史中最令人神往的一段时光。刘、柳、韩三人结交于风华正茂之年,在大唐乃至古今文坛中皆为宗师人物,书生意气何等潇洒,大家可以想像,他们三人一起共论文章的时刻,势必比星辰碰撞更加灿烂、更加震撼。永贞革新一度曾使刘、柳与韩愈产生了隔阂,可这等尘世俗务怎么能够剪断三位文化巨匠心灵深处的共鸣?怎能剪断流淌在他们心海里的文脉忠魂?经过功名利禄世事沉浮的考验,刘、柳、韩的友谊绽放出了永恒的人文光芒。三人耳闻目睹朝廷百态,时常困惑于为何忠臣良将仕途坎坷、命运多艰,而奸臣贼子反倒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天理何在”的声声质问痛彻心扉。是啊,“天”究竟会不会与人讲理?讲的是什么理?又在哪里讲理? 从鸿蒙初开时起,人们就已经开始追问著“天”与“人”的关系这一深刻哲学命题的答案。自从“天人感应”之说问世以来,“天人感应”一直是天人关系这一问题的官方答案。但是,这并没有影响睿智的人们对这一命题的新探索。 对于在学术上自视颇高的韩愈、刘禹锡、柳宗元而言,争论天人关系不仅是思想的碰撞,不言之中更有一层谁堪为文坛领袖的竞争意味。在各自经历了人生的跌宕之后,他们对天与人的关系这一哲学命题的理解,分别朝着各自的方向更加深入地探讨著。 生活,包含着一切哲学问题的答案。但只有睿智而沉静的人,才有可能在习以为常的生活中淘出智慧的真金。“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刘禹锡经历过人生的起伏,他的思辨能力已臻成熟,他的心灵已在桃花源中获得了宁静,这使得他能以深邃的洞察力,将天人关系的哲学思考向前推进得更加深入。 刘禹锡认为,世间万物皆有所能而有所不能。天与人各有所能,二者是“交相胜”的关系。关键在于人是否能够掌握“天”的规律,并遵守以此为依据而制定的法。对客观世界的发展变化,刘禹锡又提出了“理、数、势”的三个哲学范畴。后来,刘禹锡将书信整理,成《天论》三篇。三人书信传递,哲学争论酣畅淋漓,在哲学思考过程中收获心灵的安宁,不觉之间,寒来暑往,数年过去,刘禹锡的哲学思想逐渐在朗州确立。 刘禹锡诗名太盛,常人很少想到他的另一个身份——哲学家。他在《天论》中,提出“天人交相胜”论,还提出“矛盾”概念。郑州大学教授郭殿忱曾说:“他是世界上第一个用通俗的语言,讲解辩证法的大哲学家,比费尔巴哈、黑格尔要早一千年。”哲学家李慎之撰文认为,“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以至中国文化中最古老、最广泛概念。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它的对立面,即主张“天人相分”的学派……唐朝刘禹锡主张“天人交相胜”,天与人不但不能合一而且相互对立。所谓“天人交相胜”,意思是,人能胜天,天也能胜人,“交相胜,还相用”。放诸当下,对于大自然,要开发与保护并重,只开发不重保护必将受到自然的惩罚。刘禹锡说“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万物的无穷运动变化,源自万物间的相互矛盾、相互斗争、相互依存。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刘禹锡在朗州的生活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相伴刘禹锡多年的老友董颋和顾彖相继病故,在痛失知己的悲辛中,接连为故友写下墓志铭,以寄托深深哀思。光阴流转,物换星移,刘禹锡的生活却始终看不到光亮。“长沙之悲,三倍其时。……突弁之夫,我来始黄。合抱之木,我来犹芒。山增昔容,水改故坊……”——《谪九年赋》“屈贾谊于长沙”也不过才三年,而我已贬谪九年,却仍不知归期何在。九年了,昔日的黄发小儿已长成堂堂男子汉,来时刚刚发芽的幼苗也已变为参天大树,山更高了,水更远了…… 雪上加霜的是,元和八年,薛氏陪伴刘禹锡走过从辉煌到落寞的十年人生路,恋恋不舍地撒手人寰。薛氏以一官宦小姐的养尊处优,不以刘禹锡仕途绝望而怨之弃之,甚至在父亲与刘禹锡政见不同时,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刘禹锡一边。薛氏陪伴刘禹锡在朗州八年,备尝艰辛。她居于陋室,为刘禹锡照顾年迈母亲,养育三个幼小儿女。她以温情和坚韧默默地支撑著刘禹锡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她是刘禹锡谪居朗州时,心中最温暖的一抹亮色。现在相依为伴的妻子又离他而去,留下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年近八旬的老母,苦不堪言!刘禹锡笔墨和眼泪相和,写下了《伤往赋》,痛悼爱妻。从此之后,刘禹锡再未续弦。在当时官员蓄妓成风时,刘禹锡的私德更是令人肃然起敬!历史上,他在后来担任苏州刺史时,还留下了“司空见惯”的成语。 当朝司空李绅(就是写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人),因仰慕刘禹锡的名声,途径苏州邀请他饮酒,并请了几个歌妓在席上作陪。酣畅淋漓之时,刘禹锡诗兴大发,便作了这样的一首诗:“ 䰀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意思是说李司空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惯了,不觉得奇怪,而对于我刘禹锡来说,却是心里很难过,以此来规讽当朝司空李绅。据史书记载,李绅在为官后“渐次豪奢”,谁也没想到,一个对农民生产的不易、生活的艰辛感同身受、充满人文关怀的人,一餐的耗费多达几百贯,全然没有“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简朴与珍惜的意识,令刘禹锡对其嗤之以鼻。 在朗州蹉跎九年,所有的人都为“宰相之才”的刘禹锡而悲愤惋惜,而刘禹锡却从无感叹不公,在秋意深浓的季节,写下: 《秋词两首》(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词二首》(其二)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刘禹锡
如果你没有被绝望征服,你就会变成一个更刚强的人。刘禹锡没有在悲苦绝望中沉沦,而是把痛苦咀嚼后谱出了一首气势如虹,响遏行云的秋之赞歌!每次读它,我都想起莎士比亚的名句:“即使把我关在胡桃壳子里,我依然尊贵如帝王。”天将降大人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刘禹锡的心,却如那德山一般空明,如湖水一样纯净!我命由我,谁可诼我?刘禹锡半生潦倒,但胸怀坦荡,只待风云变换,便看他重整旗鼓! 刘禹锡又将自己多年对富国安民的思考,写在《答饶州元使君书》中。这封书信集中体现了他的执政理念,其思想核心为“好实蹈中”。“好实”就是求实的精神,“蹈中”就是大中之道。刘禹锡在他创作的政治寓言诗《调瑟词》中,以调瑟比喻治国,反对苛政,注重民生,反映了刘禹锡“功利存乎于人民”的执政理念和朴素的民本思想。 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十二月,要刘禹锡回京的诏书终于为他带来了重生的光明。谪居朗州的十年,不仅是这个残酷冷血的时代考验刘禹锡意志品质的十年,更是刘禹锡重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的十年。这十年中,刘禹锡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折磨中获得了内心的平衡,通过总结和反思更加深刻地认识了永贞革新的败因!在他的不惑之年,他对今后的人生该坚持什么、该放弃什么,看得更加格外清楚。同时被他看清楚的,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刘禹锡此刻的心情倒应了“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诗意——皇帝能下决心摒弃前嫌,召回自己和柳宗元等这群兼具贤良才能与坚强意志的人才,在这个人人皆以为大唐日薄西山的时代中,必然要迸发出更加强盛的生命力量。 雷雨江山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文章转载自:河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