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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卓華
清初人選清初詩,在清代開國之初的百餘年中,堪為盛事。據謝正光等先生【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統計,知見和待訪的清初詩歌總集就有72種,其實還遠不止此。這些總集既是豐富的清初詩歌文獻寶庫,更是一部清初詩歌發展的歷史。
在諸多的清初詩歌選集中,【詩觀】是較為典型的一部。【詩觀】一名【天下名家詩觀】,又名【十五國名家詩觀】。全書共三集,初集12卷,二集14卷閨秀別卷1卷,三集13卷閨秀別卷1卷,分別序刻於清康熙十一年(1672)、十七年(1678)、二十八年(1689)。共選評1817人的13110題,近15000首詩。李鄴嗣【答鄧孝威先生書】云:『聞先生方臥選樓,遙接其壇(土單)。【詩觀】一出,風動海內。』(【杲堂文續鈔】卷三)是書的編選和出版,在當時之影響是非常大的。然而,由於其選詩沒有站在特定立場,特別是選入了諸如錢謙益、屈大均等這些不為清廷喜歡,乃至反對清廷的人。以至於在乾隆四十三年後屢遭禁毀,傳世藏本稀少。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詩觀】未能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今天,我們有必要從清初詩歌發展的歷史上來重新審視和了解這部作品。
是書輯評者鄧漢儀(1617―1689),字孝威,號舊山,別署舊山農、舊山梅農、缽叟等,郡望南陽,原籍吳縣洞庭之綺里,甲申變後,放棄吳縣博士弟子員籍,舉家遷居泰州。康熙十八年被迫舉博學鴻詞,以年老授內閣中書銜回籍。鄧漢儀一生醉心詩酒山水之間,與當時詩人如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周亮工、冒襄、杜浚、余懷、吳嘉紀、黃雲、孫枝蔚、丁耀亢、王士G、王士祿、汪楫、宗元鼎、尤侗等等交遊唱酬。鄧漢儀極喜遊歷,每到一處即與當地詩人贈答唱和。順治初游淮有【淮陰集】,居揚有【官梅集】,順治八年至十二年游京師有【燕台集】,順治十三年隨龔鼎孳使粵有【過嶺集】,康熙初游潁有【濠梁集】,游越有【甬東集】,鷹薦有【被徵集】等等。其詩曾得錢謙益、王士G等詩界領袖之極力推崇,而普通學者、詩人則仰之如泰山北斗。後人對鄧漢儀也有較高評價。【淮海英靈集】稱其『與太倉吳梅村主盟風雅者數十年』。嘉慶【揚州府志】云:『漢儀淹洽通敏,貫穿經史百家之言,尤工詩學,為騷雅領袖。』當代學者錢仲聯先生【順康雍詩壇點將錄】則將鄧漢儀比作『掌管專一把捧帥字旗』的『地健星險道神郁保四』(【蘇州大學學報】1991年第1期)。由於其『在野』與『布衣』身份,雖決定了其很難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詩壇領袖,但其確實充當了清初詩壇旗手的角色,而其手中搖動的旗幟就是傾其全生之力打造的【詩觀】。【詩觀】既是清初詩學建構的風向標,又是清初詩歌發展的歷史。
從詩史的角度看,【詩觀】的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詩觀】的詩歌選評是清初詩學建構的過程
作為明遺民(順治元年,鄧漢儀28歲),鄧漢儀熟悉明末詩歌創作中的流弊,而作為清初詩壇的旗手,他又試圖建構起自己的詩學思想。其詩學思想,一方面是融入到了被錢謙益稱為『天地間之真詩』的創作實踐,另一方面又主要是通過選政來建構的。入清以後,鄧漢儀進行了大量的詩歌評選工作。其編選的詩歌總集,除【詩觀】外,尚有【慎墨堂名家詩品】、【東皋詩存】、【蕭樓集】等,而且品評、論定了諸如孔尚任【湖海集】等在內的許多名家名作。當然,這些選政中影響最大、最能代表其詩學思想的還是卷帙浩繁的【詩觀】。【詩觀】於每首詩後均有短評,於多數詩人詩後則有總評。這些精警的評語和每集的自序及初集的凡例,較全面地體現了鄧漢儀的詩學思想。
清初人為儘快建構起自己的詩學理念,確實是煞費苦心的,諸如成立詩社、著書立說、納生授徒、點評和結集詩作等等。其中表現出的觀點亦是層出不窮,百花齊放的,但蓋而言之,在詩學主張上主要是形成了針鋒相對的兩派。其一是以吳偉業等為代表的『尊唐派』。他們承明七子之餘緒,標榜漢魏盛唐;另一派則是以錢謙益等為代表的『宗宋派』。他們反對『前後七子』『詩必盛唐』的口號,主張兼法中晚唐、兩宋及金元各家詩,尤其推崇宋代歐陽修、蘇軾、陸游,金代元好問諸家。鄧漢儀是旗幟鮮明的『尊唐派』,他崇拜明七子,但對七子以後的明末至清初其他復古詩派則一概排斥。他以為:『詩道之今日亦極變矣!』而『首此竟陵矯七子之偏而流為細弱,華亭出而以壯麗矯之。然近觀吳越之間,作者林立,不無衣冠盛而性情率。循覽盈尺之書,略無精警之句。以是葉應宮商、導揚休美可乎?或又矯之以長慶,以劍南,以眉山,甚者起而噓竟陵已嬤焰,矯枉失正,無乃偏乎?』(【詩觀初集•凡例】)如其選侯方域詩就特別重視其『規模杜家』的部分,而批評其陰襲雲間派聲貌的詩風。【詩觀】二集卷七侯方域詩後附云:『朝宗所制【壯悔堂文集】雄視一時,獨其詩世罕推之。要其闊思壯采,皆規模杜家而出者。但未免陰襲華亭之聲貌。故予選朝宗詩,必取其闊而能穩、壯而入細者,以與世共見之。』對卓天寅詩極為稱讚,亦因其宗唐。『火傳為風雅領袖,詩宗盛唐,不落卑靡近習。』(【詩觀】二集卷四)選收胡承諾、譚篆等人詩也是基於同樣的詩學理念。【詩觀】初集卷三評胡承諾詩云:『自竟陵說行而風雅之道微,君信生於其鄉,乃能矯然不從乎其說,是真豪傑之士,卓立于波留者。世即欲強奉鍾、譚,以伸獨見,恐不足當有識之一噱也。』【詩觀】初集卷七譚篆詩後附云:『歷下、公安,其敝已極。故鍾、譚出而以清空矯之。然其流也展轉,規摹愈乖,正始不有,大雅誰能救乎?灌村產竟陵,而親承家學,乃其詩和雅蒼雋,無一字學竟陵者。世奈何復舉寒河之幟而思易天下之風尚也!』。那麼,矯雲間、竟陵之弊,正是清初詩人易明之風尚,建立清人自己詩學思想的自主意識。
鄧漢儀是『尊唐』的,但和明『七子』又是不同的。其取徑不像『七子』那麼狹窄,非漢魏盛唐莫宗,同時還及於初唐、中晚唐。在創作上他主張取裁古法,但同時又主張抒寫性情。其云:『夫三百為詩之祖,而漢魏四唐人詩昭昭,其在取裁於古而緯以己之性情,何患其不卓越而沾沾是趨逐為?』(【詩觀初集•凡例】對於那些一味模仿形似『衣冠盛而性情衰』的作品,斥為『流於膚殼,無一字真切』。而對那些學習古人而又超出古人有自己鮮明特色的詩人,他是十分欣賞的。選田雯詩,雲其:『綸霞詩精偉精卓,氣象雄偉,卻中有精義,不輕下一筆,故能俯視群流。仆深愛重其詩,為屈第一指。』其『五言逼真謝、鮑,七言全仿杜、韓,雄視詞場,予固非阿其所好。』(【詩觀】二集卷九)『先生詩學唐而不襲乎唐,學宋而不囿於宋。古雅奇郁,正變皆踞上流。非識曠才高,安能幾此。』(【詩觀】三集卷四)評泰興季振宜詩云:『其詩專務創辟,而又無處不法古人,真令我嘆賞不置,知荔裳之言不我欺也。』(【詩觀】初集卷一)所以,我們說,鄧漢儀繼承並發展了『明七子』的詩歌理論。他更加強調抒發個人的真實情感,這種情感絕非竟陵派等所倡導的『幽情單緒』、『孤旨』,而是源於現實生活。
除上述詩學主張外,【詩觀】還重點涉及到以下問題:詩史觀,生活和環境對創作的作用,格高、調壯、意實、雄闊、高健的論詩主旨以及『老』字為詩家極境、詩貴自然的論詩理念等等。
其實,【詩觀】體現的鄧氏詩學思想,以及它通過選詩討論的所有理論,都是清初詩歌創作急需解決的重大問題。由此我們以為,【詩觀】結輯和選評詩人詩作的過程,正是清初人用詩歌選本建構清初詩學的過程。
二、【詩觀】所輯詩人詩作反映了清初詩歌發展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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