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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新明
魏晉南北朝時期,隨着文學走向自覺,文學批評中的文體觀念也漸趨成熟。在當時的文學批評中,有關『文體』或『體』的範疇被普遍使用,由於沒有明確的概念性的闡釋,『體』的含義就顯得很複雜。劉勰的【文心雕龍】作為這一時期文學批評的典範之作,其中關於『體』的論述也具有豐富多義的特點。通過對劉勰論『體』的研究,我們不僅可以此而窺魏晉南北朝時期文體批評之全貌,還可加深對中國古代文體學傳統的認識。
【文心雕龍】中涉及『體』或『文體』的篇章約占全書的二分之一,『體』的意義也各不相同,現將其主要含義歸納為以下幾種:一指某一特定文章體裁,這是『體』最常用、最簡單的含義,如【詮賦】篇有『【詩序】則同義,傳說則異體』、『雖合賦體,明而未融』(本文所引【文心雕龍】皆出自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註】,齊魯書社1988年版),【頌讚】篇有『約文以總錄,頌體以論辭』等,這些『體』分別指傳、賦、頌幾種文章體裁。二指不同體裁必須遵守的體制及規範,且體制與規範具有重要意義。如【體性】篇有『故宜摹體以定習』,【風骨】篇有『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明了各種文章的體制,就能做到意思新穎而不紊亂。【通變】篇有『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應該抓住文章寫作綱領的主要方面。【定勢】篇有『苟異者失體成怪』,勉強求新反而會因為體制不合而變成怪誕。三指文體流變,並在運用中潛含劉勰個人的價值取向。如【明詩】篇有『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四言詩的正規體制是雅正潤澤,而五言詩的常見格調則是清新華麗,這其中是有一個發展變化過程的。【頌讚】篇有『斯則野誦之變體,浸被乎人事矣』,頌本來是用來告神的,卻漸漸變化為用於人事,因此這是不正規的頌,是『變體』。『斯褒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頌主要是讚美盛德的,但是這些作品(文中列舉曹植、陸機等人的作品)卻是褒揚和貶抑混雜在一起,這已經是魏晉時期有了變化的頌體了。四指修辭手法及其格式或特點,如【麗辭】篇有『麗辭之體,凡有四對』,指對偶這種修辭手法的格式有四種。【隱秀】篇有『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指『隱』這種修辭手法的特點是意義在文辭之外。【比興】篇有『於是賦頌先鳴,故「比」體雲構』,指『比』這種修辭手法。五指創作主體或作品的風格,如【風骨】篇引魏文【典論•論文】『體氣高妙』。六指不同的風格類型,如【體性】篇有『若總其歸塗,則數窮八體』,作者按照本性寫作,風格雖然彼此相異,但綜合起來卻不外八種類型。以上對『體』的含義的列舉僅是相對而言,意義之間雖然有差別,但是也有相互補充,通常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況,它們共同構成了劉勰所論『體』的範疇。
從以上『體』的各種含義看來,劉勰論『體』實際上涉及了兩個問題:一是不同的文體及其所必須遵守的體制規範問題;一是作品與創作主體的個性之間存在的關係,即『體』與『性』的問題。那麼,劉勰是如何在【文心雕龍】這部體大思精的書中來論述這兩個問題的呢?
關於不同的文體及其體制規範問題。首先,劉勰極其重視各類文體的體制規範。他把文體的體制規範稱為『大體』、『體要』等,且要『立體』、『昭體』、『位體』,否則就會『失體』而成為『謬體』、『訛體』。為此,劉勰在『論文敘筆』時『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文心雕龍•序志】),其主要目的就是在於使為文者明確不同文體的體制規範和寫作要求。以下舉例以具體說明劉勰幾點主要的要求:一是對文章文辭、內容以及文辭與內容相結合的要求,如【詮賦】曰:『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情感由外界事物引起,作品內容必須雅正;事物通過作者情感體現,文辭必定要巧妙華麗。華麗的文辭還要與雅正的內容相結合。這就是賦這種文體的文辭與內容的要求。又如【頌讚】曰:『頌主告神,義必純美』,頌是用來稟告神明的,所以內容必須純正美善,『原夫頌惟典雅,辭必清鑠』,既要求文辭必須清潔明麗。這是對頌這種文體的文辭與內容的要求。二是對文體要有一定的法式要求,如【祝盟】曰:『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祈禱文要誠懇而恭敬,祭奠文要恭敬而哀傷。這就是對文章法式的要求。三是對文體作用的要求。如【銘箴】曰:『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讚,故體貴弘潤』,箴主要用來抵禦過失,所以文辭必須切實;銘則有褒揚讚美的作用,所以篇體應以弘大潤澤為貴。四是對文體徵聖宗經的要求,如【史傳】曰:『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聖以居宗』,史傳的寫作,在確立意義和選用言辭上必須以經典為準則,在規勸、警戒的取捨上必須以聖人為根據,這樣文字上才不會空泛,內容才會確鑿。實際上,這幾點要求之間是有着內在聯繫的。文體的作用決定其文辭與內容,文辭與內容相互作用形成一定的法式,而這些又都以徵聖宗經為總的指導原則。可見,在劉勰看來,每一種文體都有其相應的體制要求,應該寫什麼,應該怎樣寫,都有其歷史的傳承性和現實的必然性,一旦超出這個格式,便不成其為此一種文體了。
其次,劉勰不僅極其重視各類文體的體制規範,還分別從寫作者與批評者的角度來強調這一問題,使他的理論最終服務於寫作者與批評者。對於寫作者,劉勰要求其首先要選擇好文體。【熔裁】篇曰:『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要想寫好一篇文章,要根據主體性選擇文體,要選擇合適的素材,要用恰當的語言表達出來,這『三準』是在告訴寫作者在創作之前如何謀劃才能合乎文體的體制規範,正如他自己所解釋的那樣:『規範本體謂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熔則綱領昭暢』,能夠裁辭,文句才不會雜亂,能夠熔意,綱領才會分明。對於批評者,劉勰要求其首先要看作品是否遵循了特定文體的體制規範。【知音】篇曰:『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形,則優劣見矣。』要想做好文學批評,就要從體制的安排、辭句的運用、表達的奇正、典故的運用、音律的處理以及繼承與革新等六個方面去評價。劉勰把體制放在第一位,可見在他看來,批評家衡量創作成功與否的首要標準,就是創作主體能否遵循特定的文體的體制規範進行寫作。
最後,既然不同的文體都有其相對穩定的體制和規範,創作主體按照需要選擇了某一種文體後,就會遵循其體制規範進行寫作。因此,創作主體雖相異,遵循的體制規範卻相同,這就形成了此種文體相對穩定的整體態勢,且整體態勢隨文體變化而不同。劉勰在【定勢】篇中就專門論述了這一點。【定勢】篇主要探討了以下幾個問題:一是為何『定勢』:『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作者情趣多種,作品變化多樣,但是寫作時,則要像弓箭之矢必須筆直,山澗急流必須迂迴那樣,應依照具體內容確定體裁,並根據體裁形成一定的體勢,這樣的作品才能要圓則圓,要方則方,自然成趣。二是如何『定勢』:『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熔范所擬,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逾越。然淵乎文者,並總群勢;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是以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不同文體體裁的寫作方法不同,雖然沒有嚴格的界限,卻也很難超越,只有熟悉各種寫作法則,才能融會貫通、靈活運用。因此作家要善於配合運用不同的文章體勢,做到『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但不管怎樣互相配合,都要『譬五色之錦,各以本採為地矣』,也就是不能違背此類文體總的趨勢。三是整體概括不同文體決定的不同客觀態勢或體勢:『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於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艷。』在此,劉勰又把上文『論文敘筆』部分所列的文體總括為六個大類,並對其體勢進行概括,是對其上文的補充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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