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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新京報 錢穆(1895-1990),字賓四;江蘇無錫人。
陳垣早年為純客觀的歷史考證,至抗戰前後,受時事刺激,轉而重致用、崇氣節,從事『有意義之史學』;錢穆一生的學問取徑,亦以抗戰為分界,由考證而轉義理,由專精而轉宏觀,由整理國故而轉表彰傳統,由實證主義而轉文化保守主義。
錢氏早期頗受考據派賞識,尤其得到顧頡剛的提攜,而學風亦受其沾染。【劉向歆父子年譜】在結論上否定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亦間接反對顧頡剛的立場,但在方法上固未脫離考證樊籬;專著如【先秦諸子系年】考訂諸子年代及事跡,單篇論文如【關於老子成書時代之一種考察】辨【老子】出於【莊子】之後,【周官著作時代考】辨【周禮】作於戰國,【周初地理考】辨周人起於山西,【古三苗疆域考】辨三苗故地在河南、山西間,多承疑古作風而一反舊說。錢氏以後亦承認:『……而余則疑【堯典】,疑【禹貢】,疑【易傳】,疑老子出莊周后,所疑皆超於頡剛。然竊願以考古名,不願以疑古名。疑與信皆須考,余與頡剛,精神意氣,仍同一線,實無大異。』
錢氏以考證功夫打入主流學界,至三十年代,一方面個人已站穩腳跟,不必再追隨潮流;一方面國家外患日深,思有以振作人心,乃藉中國通史的講授以表白其保守史觀,此即【國史大綱】之所由起。近代以來,中國通史之作甚多,而無一完善者,【大綱】已可謂鶴立雞群。【大綱】的宗旨,大致為一種中國特殊論,反對以西方理論闡釋中國歷史,處處表彰『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而文化自戀的氣味未免過於濃重;同時,錢氏在此書【引論】中對考據派作公開批評,亦表示反出曹營,自立門戶。
自此以至暮年,錢氏精力不衰,著述宏富,多至不可勝計。要者如【莊子纂箋】、【中國歷史研究法】、【朱子新學案】、【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皆足以自立;【國史新論】泛論中國古代政治、社會及知識分子,【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自上古至明清順流而下,分別為單篇論述的總匯。錢氏後半生,大抵以傳道解惑之心着文講學,故普及之功大,專業之功淺,若僅論精密深入,則不逮早年遠甚。其綜論中國歷史及學術,以學力所在,尚不乏見道會心語;惟現代知識膚淺,而又好作中西文化比較,則往往信口開河,不脫五四時代梁漱溟、李大釗的口吻。
錢氏在政治上亦趨向保守,他有一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即認為中國傳統政治非但不是君主專制,實為『一種自適國情之民主政治』。則吾國古已有『中國特色的民主政治』,今更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前後輝映,何其漪歟盛哉。
按:現代新儒家一系的張君勱、徐復觀,與錢氏同樣持中國文化本位論,但於錢氏此論,皆深惡痛絕。張氏有【中國專制君主政制之評議――錢著〖中國傳統政治〗商榷】,以三十萬言篇幅,對錢氏二萬言的【中國傳統政治】逐條批駁;徐氏有【良知的迷惘――錢穆先生的史學】,亦批判錢氏『所發掘的是二千年的專制並不是專制,因而我們應當安住於歷史傳統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麼民主』。
1949年,錢氏南下香港,創辦亞洲文商學院(後改名新亞書院);至1967年遷台定居,成為蔣介石的座上客,並住進以官地官款建造的素書樓。而錢氏受寵若驚,亦報之以【總統蔣公八秩華誕祝壽文】,竟歌頌蔣氏為『吾國歷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從為古代君主製作辯護士,到為當代獨裁者作幫閒,亦可謂順理成章歟?故李敖指責他肉麻無恥,『成為蔣介石養育卵翼的御用學者,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敗筆』,並表示『我為錢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機會,可是他卻做成個假的。歷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會倒在統治者的懷裡的!』語雖苛刻,卻中要害;而余杰【我來剝錢穆的『皮』】一文,則不免拾李敖余唾,出語輕薄,對學問亦缺乏素養及同情,可謂過猶不及矣。
錢氏與占據學界主流的考據派凶終隙末,尤其受到傅斯年一系的排斥,故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選舉,錢氏名落孫山。至1966年始獲提名,錢氏恥而不受,並憤憤表示:『民國三十七年第一次選舉院士,當選者多到八十餘人,我難道不該預其數!』兩年後,錢氏始同意列名院士。
詩曰:院士榮名授已遲,香江講學亦宗師。只緣老蔣虛前席,惹得狂生剝爾皮。
作者:胡文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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