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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 北宋本【通典】刊刻年代和學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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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衣 發表於 2008-11-29 11:3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來源: 文匯報
   ■虞萬里
   
    一
   
    明清以來藏書家珍視宋本,偶得一帙,便什襲珍藏。傳至今日,已價值連城。但所謂宋本,大多是南宋刻本,真正的北宋監本或坊本,早已稀若星鳳,即在收藏豐富的著名圖書館,也是難得一睹。最近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的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所藏唐代杜佑【通典】,則是確乎無疑的北宋刻本。展卷摩挲,九百多年前的版刻風貌躍然紙上。
   
    【通典】為唐杜佑纂輯。佑(735~812)字君卿,京兆府萬年(今陝西長安)人。【元和姓纂】卷六載,佑乃關中名族,祖上自元魏、北周而下,累世官宦,顯赫當時,故其初以門蔭入仕,為郡縣佐貳。大曆三年(768),入韋元甫幕。歷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官至司徒同平章事、兼充弘文館大學士,封岐國公。貞元十七年(801)在淮南上表,並使人詣闕獻【通典】二百卷。【通典】以食貨為首,依次分為選舉、職官、禮、樂、兵、刑、州郡、邊防九門。全書計二百數十萬字,徵引唐以前典籍達二三百種。
   
    二
   
    北宋本【通典】原藏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原書200卷,現存179卷,缺21卷,據嘉靖刊朝鮮活字本補抄18卷,僅缺3卷。今存44冊。版框高24.2厘米,寬16厘米,左右雙欄,上下單欄,版心白口,不題書名,但上題冊數,中記卷數,下標頁數。每半葉15行,行26~31字不等,注文為雙行小字,行35~37字不等。原書有少量版片系補刻,避宋諱闕筆至貞、征、汀T本每冊首頁藏書印除日本收藏所鈐『秘閣圖書之章』、『宮內省圖書印』外,下有『經筵』篆文朱文方印一枚,最引人注目的是每冊尾部鈐『高麗國十四葉辛巳歲藏書大宋建中靖國元年大遼乾統元年』正書朱文長方印一枚,此印是確定本書年代的基點,也是引出宋刻和高麗刻本分歧的焦點。
   
    這是一部稀世瑰寶,但考定其為北宋刊本,則是中日學者經歷一個世紀的努力才最終確定的。
   
    十九世紀以還,日本學者或據宋諱指為北宋本,或據紙質定為宋末麻沙刻本。1885年,森立之引述小島學古意見,謂鈐有同一印章的諸古本均是朝鮮覆宋本。1904年,島田翰熟玩其紙墨、鐫法折刷、裝潢三點,援引【高麗史】中版刻史料,定為朝鮮覆宋本,以此調停宋諱和紙質間的矛盾。1926至1927年間,董康在日本獲睹此書,記作『北宋槧本』。1929年,版本名家傅增湘在日本帝室圖書寮展觀此書,忽略了『高麗國十四葉辛巳歲藏書』一印,指為南宋紹興刊本。半個世紀後,日本著名版本學家尾崎康在汲古書院影印【通典】的同時,公布其研究成果,從以下幾個方面論證其年代:
   
    (一)字體:本書原刻字體與北宋本【御注孝經】【新雕中字雙金】相近,補刻字體與日藏【重廣會史】【紹聖新添周易神殺歷】相似。據日本狩谷┱審定,【孝經】為北宋天聖、明道(1023~1033)間刻本;【雙金】【神殺歷】同為真福寺藏本,而【雙金】題簽上有『己酉熙寧二年(1069)十月望日印行』一行,紹聖【神殺歷】則是公元1094~1097年的民間曆本。
   
    (二)避諱字:本書避諱字有明顯年代標誌。如:玄弦炫P縣懸、朗(以上趙宋始祖玄朗諱及嫌諱),E(曾祖趙E諱),敬警驚竟境鏡(以上翼祖敬瑭諱及嫌諱),弘泓、殷(以上宣祖趙弘殷諱及嫌諱),匡胤(太祖趙匡胤諱),恆(真宗趙恆諱),貞征懲(以上仁宗趙禎嫌諱)等字皆缺筆,以避帝諱。年代止於仁宗(公元1063年)。
   
    (三)刻工:本書刻工多有單署一字者,有的是姓,有的是名。其中『胡、許、嚴』為原刻和補刻所共有。『奉、姜』亦見於【重廣會史】,『安、徐、許、陳、華』亦見於藏於真福寺的北宋本【禮部韻略】,『安、徐』又見於北宋本【廣韻】。
   
    (四)鈐印:『高麗國十四葉辛巳歲藏書大宋建中靖國元年大遼乾統元年』一印,是最重要而又使人產生疑惑的關鍵。大宋建中靖國元年和大遼乾統元年歲在辛巳,為公元1101年,亦即北宋徽宗登基之年。高麗國十四葉,是指高麗國第十四世肅宗。當時高麗國無年號而多行契丹或遼年號,遂刻有如此印信,此年為肅宗六年。至於『經筵』一印,則是遲至十五世紀時加鈐。
   
    以上四點,如果單獨立論,都不能作為確定版本年代的堅實證據。因為字體可以複寫復刻;避諱有寬嚴,唐抄宋刊都有不避諱的例子;南宋刻工不僅有同名同姓,還因省略而造成更多的重複;印章亦可以表明是高麗覆刻本甚至後人作偽加蓋。但是【神殺歷】是大宋曆日,高麗行遼年號,在刊刻尚屬非易的年代,全無必要翻刻。綜合四點,可以確定本書為北宋刻本無疑。
   
    不無遺憾的是,【續通鑑長編】【麟台故事】【南宋館閣錄】【玉海】【宋會要輯稿】等書都大量記載北宋太平興國以還國子監和三館如何校勘、刊刻書籍的情況,獨缺【通典】刊刻的記錄,致使尾崎康只能『將它們視作十一世紀中期乃至後期的刊本』。
   
    汲古書院影印本流入我國後,宿白於1986撰寫【北宋汴梁雕版印刷考略】一文,對日藏【通典】諸本進一步作了年代上的推究。他根據【續通鑑長編】卷一二三所載:
   
    寶元二年(1039)春正月丙午……召司天監定合禁書名魘局,復詔學士院詳定,請除【孫子】【吳子】歷代史天文(虞按,『天文』兩字原引作『與』,今正)、律歷、五行志並【通典】所引諸家兵法外,余悉為禁書。奏可。
   
    遂斷定北宋寶元二年(1039)前已有刊本【通典】行世,又據乾興元年(1022)仁宗即位避章顯太后父劉通諱,至明道二年(1033)後薨不諱,而本書不諱『通』,推測宮內廳書陵部【通典】很可能刻於1033至1039之間。
   
    筆者以為,外戚之諱少見於版刻,其避諱是否那麼嚴格,尚有討論餘地,但宿說明道二年到寶元二年的時限很值得重視。【宋會要輯稿】中有一則資料可以與此關聯起來說明【通典】在北宋的刊刻時間。【輯稿・職官二十】載:
   
    天禧元年(1017)二月,趙安仁言:宗正寺所掌宗廟祠祭及編修玉牒屬籍,並未有經書文籍檢閱故。除【通典】【會要】及前代親屬圖牒文字欲將本寺公用錢寫置外,其國子監印本書籍,乞各賜一本。從之。
   
    國子監印本書籍,可以上請頒賜,而【通典】【會要】因為沒有刊本,只能用宗正寺公用錢請人抄寫以備檢閱之用。由此可見,在1017年以前,【通典】一直沒有刊刻。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北宋文獻所載在天禧元年前引用【通典】的都是太常禮院中禮官,而不見其他省府和地方官員援引的現象。因為沒有刊本,僅有的抄本或副本只能供禮院使用。聯繫宿白引錄【長編】卷一二三所記,或許就是因為宗正寺花錢寫置【通典】,才引起朝廷重視,從而刊刻此書。所以,寶元二年已有刻本【通典】,可以看作事態發展的必然。
   
    尾崎康1991年10月應邀來北京大學作五次版本學的系列講座,講述其曾將傅增湘舊藏,今藏天理圖書館【通典】之刻工姓名與紹興年間之各書刻工一一比對,確定其為紹興本;又仔細比勘紹興本與本書之行款版式、刻本風格等,進一步認定本書是紹興本據以覆刻的底本,再次將本書定格為北宋本。但因當時未見宿白文章,故仍然認為是『十一世紀後半刊本,十一世紀末期修補本』。
   
    紹興本系據北宋本覆刻,此慧眼卓識,可以信從。若說是『十一世紀後半刊本』,也只能落在皇v三年(1051)至嘉v八年(1063)之間,依照本書避諱情況,再往後,便必須避英宗名諱。為此筆者重新校核全書中英宗諱字『曙』,皆不闕筆,唯卷一四六『從e達曙』之曙作『署』。宋人諱曙,或缺筆,或改為曉、旭,不省『日』旁,此為錯寫別字。依【淳熙文書式】規定,『署』字為同音嫌諱亦當缺筆,今【通典】出現四百餘次皆不避。再從官宦、文士應用角度觀察,嘉v進士楊傑在【E合正位序議】一文中援引【通典】立論,熙寧進士張耒【歐陽伯和墓志銘】提到歐陽修之子歐陽發援據【通典】為禮官陳公襄定皇曾孫服制,元豐進士華鎮【皇猷】詩之四『綿綿句麗』下引【通典】作注。以上三人都是北宋中後期人,官階尚不足進館閣親閱寫本【通典】,故所援據,多半是刻本【通典】。寶元以前有刻本,漸次通行,以致文人學士能信手引用。又【通典】字體與【御注孝經】相近,狩谷┱定【孝經】刊於天聖、明道間(1023~1033)。所以,將北宋本年代定在十一世紀上半葉,有足夠的文獻依據。
   
    年代雖基本確定,但它是官刻還是坊間私刻?宿白根據『當時民間尚無刊刻史書的著錄和民間刊本一般不記刊工等因素』,推測可能是官刻。尾崎康斷定南宋本覆刻北宋本,是緣于靖康板蕩,金人擄掠版片以北,朝廷不得不在臨安急速招募刊工覆刻汴梁監本之史實,他應該也傾向於官刻。筆者曾研究復原過北宋國子監的【春秋正義】,發現北宋國子監刊刻的單疏本都是半葉十五行,行24、26到30字不等,與【通典】行款相近。北宋從太平興國、咸平以來,國子監校讎、刊刻書籍雖有並行,有交錯,但大致是先經注、義疏、字韻書,後正史、諸子等,故延至明道、寶元間刊刻【通典】,允在理中,且【孝經】也是官刻。從行款版式、刊刻時間、為南宋本覆刻之底本,以及北宋朝廷諸司對【通典】的需求等因素綜合而言,北宋本【通典】應是國子監刊本。
   
    三
   
    北宋本【通典】作為版本的珍品,其文物價值無可估量。而其學術價值,也是不言而喻的。杜佑於貞元十七年(801)上其書於德宗,深藏皇宮,外間少有流傳,【崇文總目】著錄的北宋三館所藏寫本,應是最接近原書的副本或抄本。而明道、寶元間之刊刻,無疑會直接依據皇家館藏寫本,此其一。如前所論,本書應系國子監刊本,宋代官刻書籍之校勘,往往多由帝王欽差某官領銜,率人精校、覆校,如有官員指出訛誤,更有重校者,校畢表上,而後下旨付某地刊刻,有些書籍後面還附有校勘官員姓氏,程序專業,職責分明;相對民間坊刻,可信程度自然要高,此其二。【通典】系纂輯先秦漢魏六朝隋唐資料而成,杜佑所徵引史料,固有很多不傳,即使有可按覆比勘的文獻存在,也不能視同一源,因為唐代都是抄本,來源不一,文字歧出。即就史書而言,宋景德以後逐漸校勘刊刻的前四史和眉山七史等,其文字與杜佑所見無疑會有差異。明清校刻【通典】者,往往據刻本史書校改【通典】文字,失之彌遠,此其三。即此三點,北宋本的文獻、學術價值就不能等閒視之。
   
    南宋以下各本,在校勘、翻刻之際,由於傳抄、閱讀、理解、辨認等原因造成了種種訛誤,下面再用具體例子來證明諸本之非,以顯示北宋本之珍貴。
   
    (一)衍奪。元本和三種明本在卷18【選舉六】之末有『遂寧王氏曰:士為四民之首,有關世教大矣』云云74字,日本玉井是博推測很可能是南宋王灼之言,顯然為後人竄入,而北宋本和南宋本就根本沒有這段文字。
   
    (二)因誤字引起句讀之誤。杜環是杜佑的族子,所著【經行記】早已失傳,而【通典】卻保存了1510字,彌足珍貴。自丁謙著【經行記考證】以來,王國維、張星R、馮承鈞、向達以及英國亨利・玉爾,德國夏德,法國沙畹、伯希和,日本白鳥庫吉、石田干之助等無不重視這部佚著。上世紀六十年代張一純著【經行記箋注】,其『大食國』下有『其果有杼遙又千年棗』一語。前言『杼搖保後再用『又』字,語氣似不順。浙江書局本【通典】卷193引【經行記】作『其果有杼矣智年棗』,【太平御覽】卷795引作『其有偏桃千年棗』,【太平寰宇記】卷186引作『其果有偏桃又千年棗』,【通志】卷196引作『其果有蒲桃人千年棗』,【文獻通考】卷339引作『其果有偏桃又千年棗』,諸書皆引自【通典】而文字各異,張氏從局本【通典】,以『人』為誤字,故標點亦異。今核北宋本作『其果有偏桃人、千年棗』,知諸家所引皆有脫漏訛誤。『又』實為『人』之誤。【新唐書・地理志】:『〔安西〕土貢:L砂、緋氈、偏桃人。』【廣博物志】卷43云:『又海上有偏桃人,亦果屬。』皆可證。桃人即桃仁,【齊民要術】和唐代醫方言及『桃仁』者多作『桃人』。北宋本之可貴,於此可見一斑。
   
    (三)不明字義用法。卷十八末杜佑評語曰:『昔在唐虞,皆訪於眾,則舜舉八元八凱,四岳之舉夔龍稷契,所蓋用人之大略也。』南宋本以下均作『此蓋用人之大略也』。『所』可作代詞用,表近指,猶『此』,本不煩改字。後世不知『所』有『此』義,以為不通而改之。
   
    (四)官名。卷十四敘後魏州郡選舉引【魏書】有『東宮博士』一官,南宋本以下皆作『東官博士』。今宋蜀大字本、中華點校本【魏書・高允傳】作『東宮』,且【北史】【資治通鑑】【冊府元龜】等都引作『東宮』,可證南宋本以下之誤。
   
    (五)人名。卷十四引【晉書】『王戎字浚沖』,元本以下至朝鮮本皆改為『睿沖』,不知『浚沖』是深邃淡泊之意,文獻載王戎字無作『睿沖』者。
   
    (六)避諱。卷十四『至孝文帝,勵精求理』,求理即求治,杜佑避高宗李治諱改。唐史臣撰着六朝史書及表疏,皆作求理。又如『治本』作『理本』,『治體』作『理體』等,已成常用詞彙。方本以下至武英殿本皆改為『求治』,未免奪情。
   
    (七)詞彙。卷十五引高季輔知選事有『凡所銓綜』,方本以下皆改為『銓錄』。今【唐會要】【冊府元龜】【太平廣記】【紀纂淵海】等唐宋文獻皆引作『銓綜』。詞意雖同,但唐代史臣撰寫史書或章表奏疏多作『銓綜』,杜佑用唐代常見詞彙,殊無改易必要。
   
    (八)誤字。卷十八有『興衰是繁』一詞,南宋本以下至武英殿本皆誤作『興喪是繁』,衰、喪形近而誤,遂至不通。
   
    尾崎康以六卷【選舉典】為例,用表格展示北宋本、南宋本、元本、方獻夫本、李元陽本、無刊記本、朝鮮本、武英殿本的一千二百多條各本異同,很明顯地顯示出北宋本的正確與優越。雖然也偶有北宋本訛誤之處,如『同歲』訛成『歲同』,『蔡邕』誤作『蔡應』,但北宋本正確而他本誤植誤改者不勝枚舉,皆足以見版本之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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